玉米飘香

花开花谢

临淄  花开花谢   

    鲁中山区与鲁北平原的交接地带有我的家乡。那里多山，缺水，世世代代的乡亲们都是靠天吃饭。虽然村子四周土地贫瘠，但逢着年景好的时候，地里的产物着实丰富。山滩子地上栽地瓜点豆子，还种谷子，收获去皮后就是金灿灿的小米。地头堰边种几棵蜀黍，长得又高又直，每到秋天就红着脸站在那里，活像个只蹿个，心智却不成熟的少年见了生人羞答答的样子。到如今还记着课堂上老师批评算不出题被罚站的孩子为卖秫秸的，这个秫秸就是高粱杆。春天里紧挨着高粱种下的还有山豆角与南瓜，高粱拔节长高很自然地就做了豆角天然的架子，它们相依相存，样子及亲密。南瓜是个泼辣的孩子，虽然也喜欢爬架，却不屑与豆角争宠，大大咧咧地往坡地或石头旮旯里钻去，自玩自得，只要一铁锨土家肥，保证那喇叭一样黄澄澄的南瓜花从夏一直灿烂到秋。

    南瓜也好，地瓜也罢，这些都是长在山滩子上的一季作物。村子里那些略平坦处的“良田”，是小麦和玉米的家园。初夏麦子熟的时候，开始点种玉米。记忆中庄稼地里的一切都靠人工，收麦子靠双手和镰刀，点种玉米也是靠?头和双手。一场初夏的雨，忙坏了庄稼地里的人。看天色放晴，先挑开一场院的麦子，接受着阳光的洗礼，回头再去地里点玉米。路面略干，趁潮劲地里未退，大人孩子齐上阵，赶着天时抢种玉米。母亲顺着麦垄子在前面刨个浅浅的坑，我挎着半桶玉米种子紧随其后，在每个坑里散放上三四粒种子，随后把刚刚刨出的新土轻轻送回坑里，盖住种子，虚虚拢拢地踩一脚。母亲一再提醒，干活莫嫌麻烦，若将种子撒在一起，到时候不好间苗。间或又叮嘱，别踩得太实，种子会冒不出芽。母亲侍弄土地里的庄稼如同对待孩子，每一步都力求做到最好。

    撒下满地希望，不出一个星期，娇嫩的小苗苗就次第掀开泥土，像一个个初睡醒的娃娃，懵懂地、惊奇地打量着陌生又美丽的世界。阳光轻抚下，风雨洗礼中，嫩黄的苗苗慢慢地由黄变绿，围着喇叭一样的苗心舒展开几片狭长的叶子，欣喜地享受着大自然最慷慨的赠予，悄悄地拔节长高。大约长到与筷子一般高，母亲开始早出晚归地靠在地里。父亲在外面打工，一大家子的地几乎全靠母亲一个人，在一切靠肩扛手推的年岁里，一个女人硬是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生活沉重的担子。女儿稍稍懂事开始疼惜母亲，理所当然地做了她的小帮工。母亲锄地，我负责间苗，每个窝里留一棵最壮实的苗，把其余的拔掉。有时候看到两棵苗一样粗壮，忍不住想一起留下。母亲瞧后认真地说，一个窝里的苗儿留多了，都长不起来，于是忍痛拔掉一棵。也有例外，娘俩一起疼惜，那窝里的一对姊妹苗便一起挓挲开双臂笑对蓝天。母亲锄地很辛苦，双手一前一后把着锄把，弯着腰，将锄头抛出去再拉回来，一去一回间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正儿八经干过活的人永远都没法体会农民种地的辛劳。

    苗儿矮的时候锄地虽然辛苦，较之玉米秸子长起来时到地里劳动那简直是一种享受。雨过，追一次肥后，借着高温和雨露，那苗儿变得更绿更壮，几乎一天一个样。干活累了，安静躺在地头草丛里，轻轻地闭上眼睛，身边除了小虫子窸窣作响为你唱和外，时时会听到“咔吧，咔吧”的声音，据说那就是玉米在拔节长高。转眼到了盛夏，地里的玉米秸秆早已经高过人头，陆续窜出灰白色的顶缨，活像它们在举行成年礼，那灰白的帽子就是伊们成年的标志。慢慢的，它们的腰身也圆起来，冒出红色或白色的缨子。随后顶上的帽子岔开了，开出不起眼的花儿。这是玉米在授粉，不欢迎他人近前打扰。站在坡上远远观望，粗壮高大的玉米挨挨挤挤，整整齐齐地站在地里，活像一队队守卫幸福岁月的士兵。而我，就是这千军万马的总指挥。

    授粉时节一过，地里的草又疯长起来，母亲又扛起锄头。偶尔我跟母亲穿梭在地里，感觉每一棵玉米都活像一棵小树一般壮实，而我们就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狭长的玉米叶子边缘生满小锯齿，虽然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但人走过密实的丛林时一不小心还是会在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红印痕。伴着夹背的汗水，拉伤的每一处地方都隐隐地疼，但是没有怨言，因为清贫日子里辛苦守护着的是遥遥在即的美好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地里的活儿永远干不完，而我已经开学，很少再去地里帮忙。玉米灌浆后不久，约我一起上学的兰就举着棒子啃，那清香的味儿飘满我们家的院子。禁不住馋劲儿，忍不住向母亲所要嫩玉米。母亲答应了，每次她从地里归来时都带给我们无限希望，可随即是更深的失望。玉米迟迟带不回来，她总说忘了。我知道她心疼玉米嫩，煮着吃太浪费。开始还努力安抚自己，可同学第二次举着棒子在我们家啃的中午再也忍不住了，对母亲又哭又喊大发脾气。忘记哭闹了多久，只记得气得母亲哆嗦，拿出菜刀来吓唬我。最后是奶奶把我拉出去，带着满脸泪痕去了学校。

    第二天我终于啃上鲜玉米棒子，心里却五味杂陈。随着年龄增长，对记忆中跟母亲哭闹的事愈发印象深刻，同样深刻的还有盛夏里母亲热晕在地里的事情。那么多的地，她要趁着雨后地皮未干全部锄一遍。一个要强的女子没法掌控自然的风雨，所能有的就是自己的时间。早出晚归，默默无言，成了母亲与邻家其他女人最大的区别。清楚记得那个盛夏艳阳高照的日子，吃过午饭稍稍休息后母亲又要去地里了。不知道那天气温有多高，只记着太阳亮晃晃地照着，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平日喜欢站胡同口的老太太还都在家里睡午觉呢，而我的母亲已经扛着锄头去了地里。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就被人搀了回来，脸色黑红，眯眼不争地躺在床上。送母亲回来的人说她中暑了，晕倒在地头。犹记得那朴实的老乡描述完事情的经过后数落母亲：“干活哪有这样拼命的？若不是我有事恰好经过，想想那后果吧！”事后一家人谈起这事，对老乡满怀感激，而我更多了几分惭愧。虽然此后再没对母亲无理取闹过，可这份惭愧足以伴我终生了，每每玉米飘香的时候，都会想到我可怜的母亲，每一次眼里都会噙满泪水。

    命运待人何其不同，有人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享不完的福；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罪。母亲属于后者，生来就是受罪受累的，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一说，可是想想母亲的一生，想想她五十岁上时所遇到的算命先生那番话，忍不住黯然。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周末回家她讲给我事情的经过。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先生，看西邻嫂子时说：“你就等着享福吧，少见你这样福厚的人。”当母亲让他也给算一卦时，先生却怎么都不肯。母亲再三恳请，他才勉强同意。看过母亲脸，又让她伸出手，看完后连连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连卦钱都不要，只送母亲一句话：“大嫂子你活不过六十。”

    听完她转述事情经过，忍不住对那先生破口大骂，劝她少听江湖骗子的胡说八道。那个时候母亲因为甲状腺做完第一次手术，身体确实不好，但说什么我们也无法相信那先生的话。都说事实证明一切，可是事实证明的恰是算命先生的话。母亲先后又做了两次大手术，最后一次手术后不久她在医院里永远闭上了眼睛，那年她虚岁五十六，最终没有活到六十。

    转眼间母亲去世已经十年，十年里思念不断，惭愧不断，特别是每一年玉米飘香的季节，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次无理取闹的事儿。十年里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卖鲜玉米的从春末一直喊到深秋。不变的是家乡依然缺水，土地依然贫瘠。当然随着周边经济发展，老乡早已不单靠庄稼糊口。今年夏秋两季作物都颗粒无收，大家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但是当从电视里看到金山镇一带庄稼绝收的新闻，婆婆却记在心里。早上打电话过来说：“园地里第三茬粘玉米煮着正好吃了，回家来拿吧！”

    大门口里整齐摆放着五个方便袋子，全都装满鲜嫩的粘玉米。我疑惑掰这样多的玉米怎么吃得了时，婆婆笑了，说：“我从电视上看到，你父亲那边粮食没收，我特意多准备了一些，你给送过去，让他们也尝尝我们自家地里的鲜儿。”

    望着眼前两个七十岁的朴实老人，泪水又一次扑簌簌顺颊而下。

      作者   孙志平  临淄齐都花园小学教师，喜欢与孩子在一起，做简单明净的人              

流浪流浪去

情真意切，娓娓道来。玉米飘香，人生多艰。

陈柳来

玉米，母亲，除了她们，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一生去依恋呢？问好！

水如冰

好真挚的文字，读者读者就钻了进去，感恩母亲 活好当下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问好欣赏美文！

玩月楼主

一篇很厚实的好文章。文字力度与感情深度都好，很能打动人。我们都是乡下人，都参加过农业劳动，对土地有感情。过几天我再发上一篇此类文章，和你交流交流。

辽阔之海

很熟悉的种玉米，也很熟悉的农活。读来似乎又走进那些场景中了。最亲的母亲一个没来得及享福的人，让人动容。问好花开，佳节快乐。

深山樵夫

读到最后越来越感动，甚至泪水慢慢流出了眼眶。想必写到最后你也流泪了吧？！此文写得好！

花开花谢

流浪流浪去 发表于 2014-10-3 01:43
情真意切，娓娓道来。玉米飘香，人生多艰。

能得到表扬很开心，谢谢您的鼓励，节日快乐！

花开花谢

陈柳来 发表于 2014-10-3 05:33
玉米，母亲，除了她们，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一生去依恋呢？问好！

母亲走后，才意识到自己长大、变老……很多时候都在回忆中度过，一生不会忘记。问候朋友，节日快乐！

花开花谢

水如冰 发表于 2014-10-3 09:43
好真挚的文字，读者读者就钻了进去，感恩母亲 活好当下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问好欣赏美文！

人生这样短暂，容不得太多伤感，唯有好好珍惜当下。谢谢如冰的鼓励，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