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系之舟 于 2015-6-6 17:05 编辑
《冷血》:灵魂的拷问录
并不是所有的阅读都能给人带来愉悦和轻松,有一些书是让人欲读不忍又欲罢不能的,而这样的作品往往带给读者的是更深层次的思考。只读一遍,便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就是这样一部书。尽管它的开头写得如此平静,乍一读,仿佛进入了梭罗的田园。“霍尔科姆村坐落于堪萨斯州西部高耸的麦田高地上,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天空湛蓝,空气清澈而干燥……这里土地非常平坦,视野极其开阔;旅行者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马匹、牛群以及像希腊神庙一样优雅耸立着的白色谷仓。”读着这样句子,很难相信,在这个牧歌一般美丽的地方,即将发生一桩起于抢劫的极其残忍的灭门案。 克拉特一家是这片土地上广受尊敬的人家,他们勤劳而富有,与世无争,在宁静的生活中,享受着季节与收获的快乐。慷慨正直、善良温和的克拉特先生,体弱多病、敏感多思的克拉特太太,美丽清纯、多才多艺的女儿南希,诚挚内向、心灵手巧的儿子凯尼恩。他们在惨遭杀害的最后一天,仍在继续着平常的日子。南希还在教邻居的小女儿学做樱桃馅饼,还要帮助一个男孩练习小号独奏。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死神的脚步此时已在悄悄逼近了。读到这里,我真的不想再读下去了。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杀戮。我无法面对这样的残酷。 当两名凶手佩里和迪克拿着刀枪潜入室内,将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克拉特先生对惊恐的妻子说,“没事,亲爱的,别害怕。这些人只是想要些钱。”南希还友好地和佩里交谈,说自己“除了跳舞,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骑马。” 善良的人也总是把别人想得也那么善良,他们的心中,还在相信依然会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 然而,克拉特被第一个割断了喉管,又被开枪击中头部;下一个是儿子凯尼恩,女儿南希,最后是妻子邦妮。两名凶手不慌不忙地手持猎枪和手电,从楼上到楼下,用一声声枪响, 让四条鲜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如果在过去,我会试图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小说,情节也许是作者的想象和杜撰。但《冷血》却是一部“非虚构小说”,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桩血案发生于1959年11月15日,当时案件震惊了整个美国。杜鲁门•卡波特受《纽约客》杂志之邀,前往载萨斯跟踪采访整个案件的进展,希望能找出藏在这起谋杀案背后的故事。他历时六年,在六千多页案件调查笔记的基础上,让《冷血》成为犯罪小说中的登峰造极之作,当之无愧地被誉为“美国当代文学分水岭作品”。 如果仅把《冷血》作为侦探小说去看,显然是不妥的,尽管里面也叙述了堪萨斯调查局的探长杜威对该案的详尽侦破过程,但小说的开始就已将凶手透露给读者。卡波特没有去靠故事吸引人,他是用心在写作,注重的是人物心理的深层挖掘,包括对迪克和佩里这两位嫌疑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我不由想起了鲁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般难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当围观的人们发现,带着镣铐从警车上下来的竟然是这么两个不起眼的男人,他们异常惊讶。在经过了极为复杂的诉讼程序,直到五年后,杀人者终被处以绞刑。探长杜威目睹了执行的全过程。当他看到佩里在绞刑架上来回晃动的那双孩子般的小脚,想起了在审讯室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这个侏儒般的大孩子坐在金属椅子上,一双小脚连地面都够不到。” 我总觉得这其中隐含了卡波特对佩里的怜悯。五年来他与两名案犯有过数次深入的交谈,尤其对佩里,更有感同身受的了解。破碎的家庭带来的童年阴影使佩里短暂的一生毫无幸福可言。他喜欢写诗,画画,读书。书中一再提及他逃亡期间时还不愿意丢掉他放书的箱子。他强烈阻止同伙迪克对儿童的猥亵。在抢劫的过程中,他不遗余力地打消了迪克想强暴南希的念头,让这个优秀的女孩“质本洁来还洁去”。他给克拉特夫人拉过一把椅子,将克拉特先生放在床垫上,还为凯尼恩脑后垫上一个枕头,为了让他们死得更舒适一些。这种病态的善意令人啼笑皆非。 “我之所以杀了他们,不是因为克拉特家做过什么。他们从未伤害过我。不像其他人。我这一辈子受尽了别人的欺负,也许仅仅是因为克拉特家命中注定要替别人还这笔债。”佩里为自己的行为做的解释同样啼笑皆非。至于迪克,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个“正常人”,却是一个人格畸形、扭曲的怪胎。他心无善念、极端自私,以欺凌弱小为乐,却又极端怯懦脆弱。他年迈的母亲希科克太太说“……也许我教养迪克的方式的确不对,不过我并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想寻找原因,找的头都疼了……” 小说是这样结尾的,探长杜威望着来为克拉特一家扫墓的南希的生前好友苏珊,“柔软的头发随风飘荡着,闪闪发光——南希本来也可以长成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士。”仍然是近乎冷静的描述,想着扉页上“继往开来的兄弟们/请别对我们太残忍”的题记,细细品味中,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杜鲁门•卡波特,这位以小说《蒂凡尼的早餐》蜚声世界的美国作家,《冷血》的写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才华和精力。以后,他再也没有写出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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