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6-5 08:29 编辑
一路看花
王光福
上午讲了四节李白,下午还兴冲冲,醺醺然。突然就想起来“人间好话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那句老话。 这前半句,当然和我的讲课有关,自觉近来讲课颇有进境,赛说书,尽管还没把好话说尽。废名说庾信文章是“乱写”,这是表扬还是批评,我看不出来;但他接着说:“正如花一样乱开,萤火虫一样乱飞”——这是表扬还是批评呢?凡是见过山野里的花、夜空中的萤的人,都知道如何回答:有谁觉着山花、夜萤难看吗?因此我说,花可以乱开,萤火虫可以乱飞,文章可以乱写,课为何不可以乱讲呢?学生大笑,脸像乱开的花,声音像乱飞的萤,引得我只想写一篇乱写之文。 这后半句,比前半句有名,却和课无关。真没关系吗?也不见得。学校不就盘在山上吗,上班路上不也有山迎面吗,尽管没有僧人占据。仿佛古代的“瓜蔓抄”,因为山,就想到了王士禛那首《送胡专孩赴长江》:“青草湖边秋水长,黄陵庙口暮烟苍。布帆安稳西风里,一路看山到岳阳。”学生们来自山南海北——有无从岳阳来者,还没问过——说是“一路看山到淄川”,似乎也算得情与景合。可是张嘴一说,却说错了一个字,成了“一路看花到淄川”。 我上课经常出错,有时说了上句想不起下句。比如这节课,讲到李白的山水风光之作,我想说郁达夫《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中那句“江山也要文人捧”。这句诗我说过二十多年一百多遍,不会出错;可突然想显摆,把全诗吟出。嘴还没张开,脑子里又闪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那首小诗。于是等说了第一句“楼外楼头雨似酥”,嘎登就卡了壳,瞪着眼想半天,想得学生齐笑;看到一个女生眉清目秀捧着心口笑,才兀地记起是“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 尽管提笔忘字、开口忘诗,我却不认这是老年提前痴呆。我作文讲课灵机一动、借题发挥、涉笔成趣、连类而及得太多——若是照本宣科、备课本上没写就打死不说,藏拙固然藏拙,可也就无神来之笔,告别意外惊喜,看不到满教室四五十朵解语花笑得花枝乱颤了。得多失少,这道理我懂。 我为何把“山”说成“花”了呢?早晨上班,看了一路花,说了一路花——肚子里头埋伏着一蓬蓬花,乱糟糟地想蹦出来。 出楼门右拐的楼头后,有一棵高大的垂丝海棠。这棵树的枝叶一半遮在路上,一半盖着我后园的韭菜。有人建议把它砍去——最少一半——可我觉着不合适,尽管我有能力并也想过。不说那瑟瑟抖动的绿叶素荣,是我春日窗前养眼的爱物,就是落在韭畦间的细碎小花,也常让我想起“化作春泥更护花”那句诗——花护得,难道韭菜护不得?更何况狐女婴宁的卧房,“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那也是启人遐思的诱惑啊——虽然我不像王子服,我老婆也不似婴宁。 从楼头往南关桥,一两百米,路旁隔三岔五都是花,真是“百般红紫斗芳菲”。早晨没喝酒,若是中午两瓶小二半斤驴肉下肚,就会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的陶醉和飘然。当然,我还不至迷糊到庄子那样,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想从窗口飞进去。 到南关桥搭上朋友的车。司机是男梁老师,后坐女孙老师,我习惯做副驾驶。先南行,看留仙湖的樱花和紫叶李。孙老师说:“樱花开败了,紫叶李也快了。”我说:“樱花还没开,谁说败了?”孙老师说:“没开?武汉大学不早看过去了?”我说:“武汉大学是武汉大学,淄博师专是淄博师专。”孙老师说:“也是,校园的还没开。“梁老师听得直笑,说:“看来这樱花也嫌贫爱富,有等级观念。” 右拐,上将军路。看过柳丛,那五六棵杜梨的雪白确已经不住风吹雨打,败落了一地;但另一侧一串串有红似白的花朵鞭炮般闪烁着。孙老师说:“你看,这些樱花真开了!”我说:“这不是樱花,这是西府海棠。”她说:“你听谁说的?”我说:“我不是听谁说的,前几天我去看过,小牌牌上写着呢。”孙老师说:“也是,树形不一样。樱花树枝多,树冠大,海棠只有几枝往上长。”梁也笑,我也笑,孙也笑——一路笑着就过了孝妇河大桥,过了张博路。 路右侧的树,满身开花,是紫荆。我想讲田家三兄弟和紫荆树故事,车跑得快,没开口就过去了。我想吟《随园诗话》中那两句“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却终觉梅花和紫荆品格迥异,也就只好打住,不再任意发挥。 再右拐,上张博附线。我指着说:“这是啥花?”孙老师说:“这是紫丁香,你不认得?校园里有的是。”我说:“白丁香我认得,不认得紫丁香。”一边说,梁老师一左打,就上了胶王路。路旁嶙峋的石缝里,黄黄的满是连翘。我说,前几天上湿地公园,一美妇撮孩子进栅栏折连翘枝;我大喝一声,孩子抱出来;我走几步,回头看,孩子又放进去了。——一右拐,我们就进了校门;一左拐下坡,我说这是啥花,梁老师笑得不行,说,这不就是紫丁香吗?你还没认住。说说笑笑到教学楼前,下车走散,各自去上课。 2015.04.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