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百褶裙

春栗

一条百褶裙

                     

好久不见这样好的阳光，好的让人想永远活下去。

医院前面那家小卖部终于开门了，因了这医院人来车往的缘故，暂时的停业多多少少从附近居民的生活里剔除了点什么。刚一开业，免不了招来几声寒暄“你怎么才开始营业啊”“你最近干什么去了啊”一腔地道的北京话夹杂在一起，顿时一阵寒暄，比树上的知了还要聒噪。

老头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没说话，眼角的皱纹密密地聚集在一起又僵硬地散开，最终怔在那张因衰老而皮肤松弛的脸庞上，这一笑让老头看起来更丑了。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下面是两团高原红，这两块绯红的印记还没等别人问老头是从哪里来的就摆明了身份：他曾和土地相互依赖，相互成全。顾客买完东西自言自语几句后就走了，大概是抱怨老头没回话。又一阵喧杂，终于剩下老头一个人，知了也不叫了，那明亮的喧杂声才慢慢散开。

这样的阳光真是好，多亏了夏天这个大方的季节，来自远离地球的炽热在大马路上肆意蔓延。老头坐在一个小窗户前，左手托着脸庞，头有意无意地歪向一边像在思考什么，嘴角不时抿起，两片厚厚的嘴唇如此亲密的挨着，从远处看，像极了一块小份的三明治。透过玻璃的大块阳光打在他脸上，那张愁眉紧蹙的脸看得更真切了。

“砰砰砰”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敲玻璃声，老头连忙晃了几下脑袋抬头询问要买什么，逆光下看不清来人的脸，低头揉了揉眼，眼睛的一睁一合之间就认出了那条深蓝色的百褶长裙。和耶利内克笔下的埃里卡一样，女人永远都穿着这么一条裙子。她俯下身来，一张年轻的脸贴在玻璃口，老头原本低沉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长舒一口气，顺手从窗户旁边的筐子里取出来一瓶牛奶递给了她。女人接过牛奶便靠着窗口和老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前几天你怎么突然关门了啊，害我还得跑到另一家订奶点去取。”说着便跺了跺脚，好像前几天走路太多的酸痛还没缓过来，老头犹豫地咧开嘴，吐出了几句话，“家里那口子前几天没了，这不就回乡料理丧事了，”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有些杂乱的白发乖巧地拢向了一个方向，“唉，这病可真磨人，说没就没了，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家那口子，别像我......”女人听了呆呆地望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转身走了。

随着迈开的步子，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咯嗒咯嗒”声钻了出来，百褶裙漾开了层层折叠的布料，随即又紧跟着阵阵知了声合在了一起。脚步声越来越远，老头又低下了头，左手托着脸抿着嘴，继续思考着。

之后几天持续高温，女人都没有出现。

突然在一个傍晚，女人伸手拉开了那扇窗户。她换上了简单的衬衫，依旧穿着那条百褶裙。天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积久不散的热气还在地面蒸腾着，气势很足，没有弱下来的意思。老头坐在窗前打盹，被窗户突然强行打开的声响吓了一跳，不由得轻轻尖叫了一声。女人俯下身来，老头一抬头便碰上了一双略带浮肿的眼睛，女人面色有些发黄了，一双桃花眼已经变成了肿核桃，微微下垂的眼角连带着好看的柳叶眉也从眉骨上滑了下来，老头照旧拿了一瓶牛奶给她，女人接过去，阳光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格外好看。她站在窗户边对着牛奶愣了几秒钟，又开口要了一罐瓶酒，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冰的还是常温的？”女人的嘴唇轻张，随即又合在一起，像一叶舟滑过湖面般不留痕迹。“凉的”，老头递给她，女人的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一双发肿的眼这时也瞪大了些，看起来很别扭，显然是生气了。老头急忙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好久不说话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中带着点安慰和焦急，“我是为你着想，你要是感冒了病了谁照顾你丈夫呢。”听了这话女人看了一眼手中的牛奶，有些无奈，目光又转向了右前方，瞳孔失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旁人看来还以为她在对着那棵因道路规划而被拦腰砍断的大树发呆呢，没有了根系的树木还怎么存活呢，但就算有了根系还不是也躲不过被除掉的命运。她的眉毛又垂了下来，在窗边站了许久，发黄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额头和鼻子都沁出了汗，眼角周围还有几颗水珠，分不清是泪还是汗，饱满的半圆形里映着大红大绿的裤衩子和手里的各色蒲扇，热闹的景象从这张脸看上去是这么格格不入。

“哗啦”一声，拉环扔在了地上，啤酒罐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仰起头来一阵猛喝，细窄的喉咙上下起动，铝制的罐子被握得轻轻变形。谁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呢，这力量就和人的心事一样都藏在生活的褶皱里，若是不挑明了摆出来，是没人发现个中端倪的。

豪爽的一饮而尽后，失去价值的罐子被扔在了地上，顺着夹杂着热气的小风滚出去好远，发出一连串干脆的声响。女人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牙齿紧咬着下唇，"我要回去签病危通知书了"她突然笑着说出来，老头看不到她好看的手指握成了拳头，本就白净的手显得更白了，皮肤下的血管像要挣脱出来，紫红暗绿相互交错看起来有些骇人，女人拢了拢头发便转身走了，裙褶来回摇摆，像和老头挥手告别。老头望着她消失在人群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从那以后，老头再也没见过那条深蓝色的百褶裙，窗户旁边的筐子里的牛奶倒是摆高了许多。阳光照进来时，锡制瓶盖上的灰尘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