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处处,寒食迷归路 寒食。春野,飞花,斜柳,东风。 人们聚拢在公墓,陌上,茔前,祭祀先人。摩托,电动车,大头车,轿车,也有步行者。道一些桑麻,说一些生活细事。烧大捆的钱粮(冥钱),火焰高跳,鞭炮响着叫高,墓碑排着比高。 思绪飞往童年。 正是“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时节,大人们在生产队里劳动,“寒食”到了。清明节的前一天是寒食,寒食的前一天是“一百五”。“一百五”是说冬至至寒食,相隔一百零五天。“一百五,添添土”。一百五日这天,农人必早起至祖坟上,于日出前为先人坟墓添土。坟墓因年年风雨损蚀,日减其隆,添土为的是不致平没而失去。寒食日,家家上坟祭奠。 家中的女人捏几个水饺。夕阳红沉,男人带着家里的男童,挎上箢子,里面是供品:三碗水饺,三个酒盅,三炷香,三张钱粮。提一壶酒或水。三三五五,先先后后地,纷纷走往自家的茔田,俗语墓田。上坟须在日落之后。红日衔山时,在墓前简陋的石桌上摆好供品,酒盅,斟上酒,多数是水,因那时穷得平时家中无酒。极少有墓碑。太阳一落山,点燃三炷香,对着祖坟长揖恭请,把香插在供桌前,“伏惟尚飨”。钱粮即黄裱纸,用钵锤均匀地打过,打上了钱印,便成了冥钱。此时从钱粮上撕下巴掌大小的一方,让儿童用石块压到坟顶上,俗谓“压坟头纸”。然后便静静地俟先人享用。“压坟头纸”是什么讲究不清楚,不过寒食过后,处处的坟上都有鲜黄的坟头纸,倘没有,就知道没人上坟,这家很可能是没了后嗣。仲春天气,草花俱发,暖风痒痒的,儿童们坐不住了。拔棵苦菜,揪墩白蒿,撵只蛇耗子,碰巧还能逮只“骆驼”(一种蚂蚱),追逐跳宕。太阳甫落,暮色将起,田野遥遥,处处散缀着上坟的人,空气中袅着香烟,氤氲着温和的春气,静穆恬和里杂着快乐与悠远。 香快要燃尽了,大人招呼儿童们回到墓前,点燃三张黄裱,看着灰蝶飞飞,虔诚地磕头祭拜,把壶中的酒奠在墓桌前的地上。 “上坟不吃,刮了屋脊。”主祭的大人说。 收拾供品时,大人拿出一供碗水饺,分给祭祖的儿童。却早已垂涎欲滴,一口吞下。 暮色渐起,人们陆续回家,汇到回村的小路上,如散落的山泉流进小溪。村庄的上空炊烟缕缕。 这幅天然的风俗画已经绝版了。 寒食节的起源与由来,众说不一,大多以为起源于纪念介子推。据说,春秋战国时期,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列国,颠沛流离,受尽苦难。有一次几天吃不上饭,眼看就要饿死,随行的介子推偷偷割下腿上的肉给他充饥,救了重耳一命。后来重耳复国做了国君,即晋文公,对随从的臣子论功行赏,偏偏漏掉了介子推。等别人提醒他时,介子推却同母亲去了绵山隐居。晋文公请介子推出山做官,介子推躲在绵山的桑林里始终不肯出来。晋文公知道介子推为孝子,便下令放火烧山逼他出来。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介子推与母亲宁肯烧死也未出来。晋文公感到很悲伤,为了表达对介子推的哀悼之情,下令于介子推烧死之日禁止烟火,只准吃冷食,以示对子推的怀念。因而有“寒食断火,起于子推”之说。 寒食节的主要习俗便是禁止烟火,一律冷食。据说古代二月末尾就要停旧火,由专门管火的官员在国都宣读禁火令,谓之停旧火;三月开始时进行“出火”,重新点燃宫中所蓄火种,互传各地,谓之燃新火。据载汉时即有其俗。唐代以后,寒食禁火广为流行。随之而来的是寒食扫墓祭祀先人的民间活动,并伴有踏青、郊游的娱乐性活动。大约到了近代,只有扫墓、踏青等习,已无禁烟之俗。 寒食节别有风范,深具独特的文化意蕴和美学价值,古今诗人留下了众多优美的寒食诗篇,唐宋尤盛,如天籁繁响。王维从贬所济州归长安,凄冷的“寒食”低回凄婉:“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孟云卿科场失意,流寓荆州,“寒食”沉重感愤:“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韦应物简远闲淡,情意悠长地吟诵:“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韦庄情趣盎然地唱道:“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韩偓 则隐约含蓄,低低吟哦:“恻恻轻寒翦翦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其中,韩翃的寒食当为绝唱:“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有遗音,千年传唱,人人皆知。宋人的寒食多了一些荒寒苍凉,王禹偁在贬地不无惆怅地写道:“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赵鼎在谪地崖山凄苦地慨叹:“寂寞柴门村落里,也教插柳纪年华。禁烟不到粤人国,上冢亦携庞老家。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一樽竟藉青苔卧,莫管城头奏暮笳”。陆放翁在蜀中则旷达地唱到:“峡云烘日已成霞,瀼水生文浅见沙。又向蛮方作寒食,强持卮酒对梨花。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赖有春风能领略,一生相伴遍天涯”。最奇崛的是《寒食诗帖》,诗是苏东坡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所发的人生之叹:“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苍凉多情,惆怅孤独。书法亦是在这种心情境况下有感而出的。起伏跌宕,差参错落,放达不羁,气势夺人而又浑涵空灵。像他的诗文一样恣肆奇崛,变化万千,行于所当行,而止于所不可不止。其帖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诗与帖是形式内容的完美统一,美仑美奂。寒食之境,一个贬谪黄州的诗人,淋漓于墨间,歌哭于诗中。 寒食的翌日是清明,又与上巳节相近,春社刚过不远,这么多节日连属,可见古人对春天的珍视热爱。寒食是我国的一个民俗文化节,扫墓与踏青相融,追缅祭奠先人与游玩春光叠合,平实祥和,自由而不张扬。又载录着众多文人的雅歌涵咏,独具风华,绵延不断。 寒食仍在,却似乎――确乎少了些东西。少了什么,我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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