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尾声 长沙知青陶慕源初到桃花源插队时,丁兵把他安置在生产队的牛栏里住,本该用于给他盖房的安家费,被生产队挪作它用。 陶慕源每晚同牛睡在一起,牛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还有牛嘴里反刍的声音,好似一群人在推磨,吵得他不得安宁。不过,时间久了,他倒也适应了。只是,到了夏天,蚊子的叮咬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有一天晚上,夜郎婆从牛栏边经过,对他说:“我家男人经常在外面搞副业,你干脆到我家里去搭个铺算了。” 就这样,陶慕源住进了夜郎婆家里。 平时在生产队出工时,听到社员们的议论以后,陶慕源逐渐觉得,这个夜郎婆之家,似乎是个神秘之家。这家的男主人叫姜央,但桃花源人平常都喊他夜郎佬。夜郎佬是桃花源里少有的几户外姓人之一。 关于夜郎佬的来历,据生产队长丁牛说:刚解放那年,夜郎佬驾着一条渔船,顺着桃花溪逆流而上,直到看见桃花洞,他才从船上下来,穿过桃花洞,来到桃花源。他看中了桃花源这个地方,决定不再打渔,在桃花源里定居下来。过了几年,他外出了一段时间,回来时,把一个女人带回了桃花源。 他跟桃花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堂客。” 桃花源人听了大为惊讶,这是因为,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夜郎佬小了二三十岁。 桃花源人偶尔问起夜郎佬的老家在哪里,夜郎佬说是在夜郎国。至于夜郎国在哪里,他每次回答都不一样。有时,他说:“不远,就在沅陵,桃源县过去就是沅陵县。”有时,他又说:“哦,那可有点远呢,在湘西的永顺县。”有时,他又会说:“哟,说起我的老家,那可远啦,在贵州长顺县的一个山坳里呢。” 不过,他反复强调,他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他自己常年在沅水上打渔,四海为家。 他说的似乎是实话。从来没有亲戚到桃花源来拜访他,也从不见他和家人外出走亲戚。“四清”的时候,工作组也曾提出要派人到他老家去调查他的阶级成份。只是苦于路途遥远,桃花源大队出不起路费,再加上也没人愿意长途跋涉去他那个夜郎国,调查成份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偶尔也有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人,私下里谈起夜郎佬,说起他的身世,有人说他不是打渔出身,他以前当过土匪。又有人说,他当兵出身,在国民党军中当过团长。还有人说,夜郎佬其实是读书人出身,满肚子学问,早年,他在北平读过大学呢。 后来,陶慕源终于见到了这位神秘人物。 夜郎佬身材高大,但他的上身似乎永远谦卑地向前弓着。他的脸色黑中带红,红中透着黑。他说:“我天生就是一张红薯脸。”他性情温和,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对桃花源里的任何人,哪怕是对地主崽子宋春,他永远都是笑嘻嘻的。 他大概不喜欢在生产队里挣死工分,常年在外搞副业。在外面实在找不到活干的时候,他偶尔也在生产队出工。收工后回到家里,他有时百无聊赖,就会拿出一个弯弯的水牛角,鼓起腮帮使劲地吹,“嘟——嘟——嘟——”整个桃花源的夜空,到处都回荡着他的牛角声。 在桃花源,有些工作少了夜郎佬是不行的,比如穿牛鼻绳。 穿牛鼻绳需要两个大力士配合,最好的搭档当然是丁忍和夜郎佬。两个人先分别在两个牛角上各绑上一根棕绳,再把牛牵到一棵二分叉的树边,夜郎佬和丁忍猛拉棕绳,强行把牛头拉进树叉里,二人再将棕绳分别牢牢地绑在两个树叉上,这样,牛头已动弹不得。 夜郎佬用一根磨得雪亮的铁条插进牛鼻里,将两个鼻孔之间的隔膜刺穿,鲜红的血就会从鼻孔里渗出来。夜郎佬再将一根棕绳穿过刚才刺穿的那个鼻洞,将棕绳打上结,牛鼻绳就穿好了。穿上牛鼻绳之后,再暴烈的牛也变老实了。 每次看到这样壮烈的场面,围观的桃花源人都要鼓掌欢呼。但陶慕源注意到,穿牛鼻绳的丁忍和夜郎佬这两位大力士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他们表情凝重,充满怜悯地望着那头牛,好像在说:“老弟,对不住你了。但是没办法,这是你的命。” 给牛穿上牛鼻绳之后,接下来就是教牛学会耕田。 教牛这项工作需要三个人、两头牛来配合完成。丁忍驾着一头老牛在田里犁田,作为示范和榜样,老牛的后面跟着刚被穿上牛鼻绳的新牛。夜郎佬牵着新牛的牛鼻绳在前面引路,陶慕源在后面掌犁。刚开始,新牛不听使唤,四条腿乱踢,不停地扭脖子,想把肩上的犁轭甩掉。但夜郎佬牢牢抓住了它的牛鼻绳,使得它的反抗毫无效果。 新牛挣扎得久了,累了,也就慢慢变老实了。它看看走在它前面的老牛,开始规规矩矩地拉犁了。这时,走在前面的老牛回过头来,哞哞地叫两声,好像在安慰它:“小弟,反抗是没用的,还是乖乖地耕田吧,谁叫我们是耕田的命呢?”新牛也哞哞地叫两声,好像在说:“既然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耕田的命,那我也就安心耕田吧。” 于是,新牛低头顺着老牛犁出来的犁沟,卖力地往前走,老牛犁田的深度是五寸,新牛犁田的深度是八寸;老牛遇到石头或树根会绕道走,新牛遇到石头或树根会迎难而上,咔嚓一声把石头或树根从田里翻出来。 犁了十多圈以后,新牛累得呼呼直喘气,陶慕源也累得直喘气。前面的老牛没有叫,新牛独自哞哞地叫了两声。 陶慕源就问夜郎佬:“你说,新牛这样叫,是不是表示它伤心了?” 夜郎佬说:“它能不伤心吗?今天是它第一天犁田,牛轭套在它肩上了,它一直要犁到死的那一天,牛轭才会解下来。” 第二天还是教牛。 这一回,新牛已经不需要老牛在前面给它做榜样和示范了,所以田里只剩下陶慕源和夜郎佬两个人。新牛比昨天乖了许多,拉犁的动作也娴熟了许多,陶慕源也比昨天轻松了许多。只有一次,新牛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前方。陶慕源抬头一看,原来是丁忍驾着一头老沙牛拉着空犁铧从田埂上走过。 老沙牛看到了田里的新牛,它停下了脚步,昂起头,哞哞地叫了两声。 田里的新牛也哞哞地回应了两声。 夜郎佬拍了拍新牛的耳朵,对陶慕源解释说:“它是那头老沙牛下的崽。” 丁忍赶着老沙牛走过去了。 新牛目送母亲远去之后,又开始犁田了。 陶慕源一边犁田,一边想:这一对母子,他们刚才互相说的是什么呢? 也许儿子会说:“娘啊,我已经学会耕田了。” 也许母亲会说:“崽啊,我们只有耕田的命啊!” 陶慕源又想:作为知青,我的命运又将会是怎样的呢? 他的心情一点点沉重起来。 第三天还是教牛。 天阴沉沉的。田里结着一层薄冰。夜郎佬和牛已先下到田里。陶慕源犹豫了片刻;当他看到那头新牛似乎是在鄙夷地望着他时,他挽起裤脚,猛地跳入田里。刹那间,好像烧红的铁器被猛然放入水中淬火一样,陶慕源感到自己的双脚发出滋滋的声音,寒冷钻心刺骨。 不过,今天的教牛已经变得很轻松了,夜郎佬不需要再牵着牛鼻绳了,牛鼻绳已经被掌握在陶慕源的手中了。夜郎佬告诉他:“把牛鼻绳往身边拉,牛就会左转,把牛鼻绳往牛身上拍,牛就会右转。”陶慕源很快掌握了犁田的诀窍,他甚至学会了像桃花源人那样吆喝牛了。 新牛听懂了陶慕源的吆喝,它卖力地拉犁,被犁铧翻转过来的泥胚排列成行,整齐得像屋顶上的瓦脊。 夜郎佬跟在陶慕源后面走,一边检查他犁出的犁沟,一边指着他被冰霜冻得通红的双腿说:“习惯了就好了。人跟牛一样,习惯了就好了。你刚从长沙下来,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 接着,夜郎佬高声唱了起来: 独立于宇宙之中兮 心意自得而无闷 冬日衣皮毛兮 夏日衣葛布 日出而作兮 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兮 耕田而食 践善卷之遗迹兮 颂高蹈之亮节 逍遥于世外桃源兮 帝力何有于我哉 三天的教牛结束了,夜郎佬望着那肩背牛轭的新牛,忽然一声长叹:“唉,又一头牲畜变成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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