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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1 10: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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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三年苦日子到来了。我在常德县农村四处当游医。到处都是饿得浮肿的人,我想起了祖父当年对我讲过的话。我开始吃南瓜藤,吃棕榈树籽,吃土茯苓,我还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我的儿女们吃。
我的大儿子在蒋家嘴造纸厂谋得了一份工作,他在那里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我大儿子是地主子弟,能娶上贫下中农子弟,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女方家邀请我这个未来的亲家去作客。
我到了蒋家嘴,大儿子带我去他女朋友家。没想到,大儿子却把我带到了我自己的婆家。
我问大儿子:“怎么把我带回自己家里来了?”
大儿子说:“这里以前是你的家,土改时,这栋房子被分给我现在的岳父了,所以,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是你亲家的家了。”
走到老屋前的沅江边,看着这栋气派的老宅,我的心情就像沅江水一样不平静。我想:“三十多年前,我这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就是坐着花轿嫁进了这栋房子里的呀。那时候,我是这栋房的女主人,我在这里侍奉公婆,在这里生下了五个孩子。现在,丈夫死了,两个女儿也送人了,我自己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自家的房子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
我的亲家知道我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可他们接待我时,丝毫也没有不安和尴尬,心安理得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呼我。亲家公笑嘻嘻的,两颗暴牙露在外面。我想:“当年,他大概就是凭着这两颗暴牙,把我的老宅挖走的吧。”
我的大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选择跟这户人家结亲,目的就是要把我家的房子夺回来。”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居委会的陈主任每天到我家训话,要我小女儿下乡。我小女儿躲了起来。陈主任找我要人。我不交人,她就收缴了我家的购粮证,停止了我家的口粮供应。这一招最狠毒。没办法,我小女儿只好下乡了。她到桃源县的菖蒲公社插队落户。
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封号,叫二十一种人。常德城里的游街,示众,每一次都少不了我。城里十天一次戒严。每次戒严之前,都要把二十一种人从睡梦中拖出来,集中关押,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说乱动。
在屋里蹲了一夜,第二天开始游街示众,脖子上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明各人的身份:地主婆,反革命,牛鬼蛇神,孝子贤孙……男人头上戴一顶高帽子,画上鬼脸,女人们被剪成了阴阳头。
我们这些人被绑着双手,用一根长绳子串成一行,在大街上示众。冬天,我们打着赤脚,走在铺着薄冰的路上,脚板钻心般疼。夏天,头顶烈日,打着赤脚,走在半融化的柏油路上,脚下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脚板上的皮被一块一块扯了下来。
由于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有好几次,我晕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讪笑说:“看哪,这不是当年百泰堂的千金小姐吗?她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后来不搞游行示众了,来了一个新运动,叫遣送回原籍。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常德人不能在常德呆了,作为二十一种人,我被遣送回我的婆家———汉寿县蒋家嘴镇。这里本是我的家。土改时,因为害怕,我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被强行遣送回到了这里。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我只能住在生产队的牛栏里。社员们见了我,都说:“还乡团又回来了。”
我的亲家公对我说:“你又跑回来干什么?想反攻倒算?还是惦记着你家的房子?”
隔三岔五地召开斗争大会。我同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可开起会来,这些族亲们一点也不手软。
有一次,在斗争会上,我亲家公对社员们说:“这个地主婆这一次回家,是来找她公公埋在地下的变天帐的,谁分了她的田,谁分了她的房,她将来都会要跟我们算总帐的。”
大家听了,一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亲家母从茅厕里舀来了一端子大粪,笑嘻嘻地对我说:“这大粪是你当年住这里时留下的,你把它吃回去吧。”
我不吃大粪,死死咬紧牙关。有人跑回家,拿来了火钳,撬开了我的嘴,把大粪灌进了我的嘴里……
散会后,我独自到沅江边去漱口。望着滔滔沅江水,我真想跳进江里一死了之。这时,我想起了祖父对我说过的话:“娥姣呀,你是享受过十年好日子的,以后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我要活下去。
但不能呆在蒋家嘴这个地方了。
我开始逃亡,一边逃亡一打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人家,我要找个成份好的人家重新嫁人。最后,我逃到了军山铺公社,在一户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贫农家里安了家。
没想到,我在这个独眼龙家里还是不得安生。只要喝了酒,独眼龙就会把我按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对我说:“听说你原来是常德城里的富家千金?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年,我家里也有八十多亩水田,都被我赌博输光啦,我现在成了贫农。我们家里有两个阶级,阶级斗争不留死角,我家里也要搞阶级斗争!你这个地主阶级不许乱说乱动,必须乖乖听我这个贫农阶级的摆布。”
我最怕他喝酒,喝了酒,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干得出来,比如,他会骑在我身上,一边用竹枝抽打我,一边喊道:“快跑!快马加鞭!”……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再次决定逃跑。为了不让这个独眼龙找到我,我想我不能再在汉寿县呆了,我跑到了我小女儿插队的地方。
我小女儿插队的菖蒲公社,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个小山村,三面都是高山,平时,外人很少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难得到外面去。村前破庙的墙上,留下的还是当年土改时的标语。我想,躲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安全的吧。
我住在我小女儿家。我小女儿家的隔壁也住着一位知青,这位知青的老娘被遣送到了这里。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想跟她多说话。没想到,第二天,她主动跑来同我聊天。
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百泰堂的吗?哎呀,那个时候,你可不得了哟,在上学路上,我同几个小伙伴,远远地跟在你后面走。你一路走,一路剥糖果吃,把糖果纸随手往地上扔。我们几个悄悄把它们捡起来,贴在嘴边,舔那上面的甜味。哎呀,我现在还能闻到那股浓浓的奶香味呢。我们眼红得要死呢。只有百泰堂的千金,才能吃得起这么高级的糖果。你那个时候啊,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对旁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哪里会晓得有人捡你的糖果纸来舔呢?”
我一点也记不起吃糖果的事了。
她又说:“我们家那时也是开药行呢。你还记得吗?你父亲当年把其它几家药行的参茸等名贵药材买去,摆在百泰堂的玻璃橱柜里,标明售价,让顾客明白你们的售价比我们家药行的价格便宜。哎呀,你父亲这一招好毒啊,把我家药行的生意都抢光啦……”
这件事我倒是有印象。我记得祖父曾经劝阻过父亲,但我父亲坚持要这样做。
我在小女儿那里没住两天,渐渐地,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生产队的知青,原来见了我都热情打招呼,现在见了我都不理我了。生产队的社员见了我,也像见了怪物一样。我小女儿也问我:“妈,我外公是不是发过国难财?”
我莫名其妙:“什么国难财?”
我小女儿说:“这里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我外公在常德滨湖地区发洪水的那一年,故意抬高价格,售卖百泰堂研制的散疫丹,发了一笔横财。还有,我外公的百泰堂药行被顾客称为‘漆黑店’,卖劣质药材害死过人……”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民国二十年,洞庭湖滨洪水泛滥成灾,时疫流行,我祖父派出店员,深入灾民家里,免费赠送“散疫丹”。同时,还把药送到各慈善堂,让他们代我们广为散发,不取分文,救了不少人的命。这在当年,是常德城里人人称颂的一件善举,现在怎么成了发国难财呢?
很快,大队民兵开始找上门来,问我丈夫是不是因为罪大恶极而被人民政府处决了?
我的胸口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隔壁那个婆娘造的谣。可是,我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呀。
第二天清早,我小女儿到田里出工去了,我还在床上睡觉,房里忽然闯进了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朝我的床上抽打,一边喊道:“地主婆,睡懒觉,剥削人,罪难饶,打死你这个黄世仁!打死你这个彭霸天!打死你这个南霸天!……”
当天下午,阶级斗争现场会就在田间举行。生产队强令我挂上一块木牌,跪在水田里。
我一直跪到天快黑。
生产队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女儿不听话,嘴巴比刘胡兰还能说。我好心劝她嫁给我侄子,她竟然嫌我侄子文化低!哼!斗争大会明天接着开,一直开到你女儿答应嫁给我侄子为止……”
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等天一黑,我就开始逃跑了。菖蒲那个地方的山真多。我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半夜里,我迷了路,在大山里转来转去,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我就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无名鸟发出一声声疹人的叫声。
我想:“会不会有狼过来呢?”
我又想:“唉,叫狼吃了正好,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开始继续逃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哪里偏僻,我就往哪里躲。有时睡在山洞里,有时睡在社员的屋檐下。饿了就跟好心人讨红薯吃,或是在山野采些野果。遇到有病人的人家,我会帮病人看病。病人的家人为了答谢我,会给我一小包大米,或是几个红薯,几个包谷,甚至会留我在他们家里住一晚。
有时遇到民兵查证明,他们会把我抓去关几天,最后又只好把我这个老婆子放了出来。出来后,我又继续流浪,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常德。在桥下的涵洞里,我睡得比在常德城里还要安稳。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有一次,我流浪到了安乡县安全公社。在长乐大队,有一位老婆婆,头和腰都无法伸直,身子长年蜷缩着,我拿出随手带的不锈钢针,给她扎了唇中、三阴交、肾玉这三个穴位,病人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乳房糜烂。我采来芙蓉花,捣碎后敷在她的患处。不久,这个姑娘的乳房就好了。
在榆树生产队,有一个妇女牙疼得睡不着。我就到田野里去捉来几只癞蛤蟆,用刀刮它们的眉棱处,那里会渗出少许桔黄色的浆液。我把这些浆液收集在酒盅里,再把浆液晒干,制成了蟾蜍酥。我把蟾蜍酥放进那个妇女的牙洞里,那个妇女的牙就不再疼了。
我在安全公社有了名气,许多社员都来找我看病。从社员的口中,我得知这里有个朝鲜女人,她患气管炎好多年了。他们问我敢不敢给她看病。
我问:“为什么不敢给她治病?”
他们说:“这个朝鲜女人是个女特务。”
又有人说:“其实她在日军中当过慰安妇,是个婊子。”
这个朝鲜女人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同安全公社本地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个子娇小,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安乡话跟当地人说得一样。
我问明了她的病情,告诉她一个偏方:用刚出生的乳猪,伴冰糖蒸熟后服用。她用我的偏方治好了气管炎。很快,我和她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她家坐坐,听她聊她的身世。她也乐意跟我讲她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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