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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德顺

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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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22 09: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10)

从此以后,王落桃也不再用火柴点烟,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
王落桃的这一举动,在武陵县产生了广泛的示范效应。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武陵县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也都不再用火柴点烟,都用火镰打火。干部们都纷纷涌入王落桃的家乡——水寨生产队,去寻找可以用作火石的白色鹅卵石;然后,他们又涌入桃花源生产队,来寻找可以用作火镰的小石片。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召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与以前截然不同了。开会之前,开会之后,干部们都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火镰,然后蹲在地上,打火点烟。一时间,会场上,星星之火,闪闪发光。
干部们一边打着火镰,一边得意地高声炫耀说:“你们看,我这火石可不是一般的火石,它来自于王书记的故乡——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我这火镰也不是一般的火镰,它来自于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
以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到桃花源大队或是武陵公社开会时,他们都会有几分自卑,几分羞涩,打火镰点烟时,都会躲到僻静处,生怕别人指着他们的脊背议论道:“看,这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打火镰点烟,穷得连两分钱的洪江火柴都买不起。”
自从王落桃打上火镰以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腰板一下子挺直了,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会故意大声地咳嗽,十分张扬地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用火镰去刮火石,引得周围的许多人围观。于是,桃花源人就满脸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告:
“县委书记王落桃也像我这样打火镰点烟。”

王落桃还干了一件事,给桃花源留下了永久的印象,那就帮桃花源修了一个水泥晒谷坪。
修建一个水泥晒谷坪,曾是桃花源人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之中,桃花源生产队最穷。那些富裕的生产队,早就修起了水泥晒谷坪,即使是经济条件差一点的生产队,也修起了三合土晒谷坪。桃花源生产队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到了每年的双抢季节,生产队长丁牛就会带领男劳力去牛栏里担牛粪,把牛粪糊在晒谷坪上。等牛粪干了,一个临时晒谷坪也就修好了。
夏季多雨,有时候,用牛粪糊好的晒谷坪还没用上两天,一场暴雨下来,晒谷坪被冲刷得稀里哗啦,牛粪满地。
等天晴了,丁牛重新带领男劳力用牛粪糊晒谷坪。男人们一边糊牛粪,一边叹惋:
“唉,什么时候,等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那就算到了共产主义了。”
“莫讲天话。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能用上水泥晒谷坪?到了那一天,连野狗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关键是要有人。桃花源里没出过人物。桃花源里只出了一个丁兵。丁兵夹着两粒卵子去当兵,又夹着两粒卵子回到桃花源。他在部队,连个班长都没当上。”
“丁兵当个大队民兵连长有卵用。除了抓人打人,卵用也没有,连个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
每年双抢过后,在生产队开总结会的时候,丁兵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明年,我们生产队有钱了,我们一定修一个高标准的水泥晒谷坪。”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桃花源人依旧在用牛屎糊晒场,水泥晒谷坪依然只是一个梦想。
到了交公粮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都是用板车把公粮拉到武陵公社粮站去。桃花源生产队买不起板车,只能用独轮车。社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独轮车,沿着弯弯的山路,把公粮运到粮站。
粮站的验粮员手持铁揣子,在麻袋上扎上好几个口子,嘴里同时骂骂咧咧:“根本不用验,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你们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股牛屎味!”
验粮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的公粮湿气重,里面还夹杂着牛屎颗粒,需要再晒一天以后再验。”
于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只好把麻袋里的粮食倒在公社粮站的水泥晒谷坪上,重新翻晒一天。社员们把心中的火气,再次发泄到丁兵和丁牛身上:
“狗日的丁兵,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年仗,连个班长也没混上!”
“狗日的丁牛,你这名字没取好,让我们这一辈子用牛屎糊晒谷坪!”
“这股牛屎味,让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失了格。”
别的生产队社员顺利地交完了公粮,他们从桃花源人面前走过时,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辈子投胎,千万别投到桃花源生产队。有女莫嫁桃花源生产队。”
第二天,公社粮站里又挤满了交公粮的人,验粮员忙着给别的生产队验粮,把桃花源生产队晾在一边。丁忍急得满头大汗,他找到验粮员评理:“我们昨天就来了,稻谷已经晒了一天,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生产队验?”
验粮员抽了抽鼻子,颇不耐烦地推开丁忍:“走开走开,一股牛屎味!”
丁忍抓起一把稻谷,将它塞进验粮员的嘴里,噎得验粮员直翻白眼。
“有没有牛屎味?”丁忍揪住验粮员的胸口大声喝问。
验粮员哇哇地吐出口中的粮食,说:“没……没有……牛屎味。”
丁忍问:“现在是不是马上给桃花源生产队验粮?”
看见丁忍的拳头捏得咕咕响,验粮员说:“先给你们验,先给你们验,你别发火嘛。”
回到桃花源以后,社员们都夸丁忍:“丁兵没卵用,还是丁忍的拳头管用。丁忍给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摆了一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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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22 09: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11)

桃花源人清楚地记得,王落桃是如何像变戏法似的帮他们修好水泥晒谷坪的。
那一天早晨,王落桃和刘秘书在丁兵的带领下,走过桃花源的晒谷坪。由于前一天下了雨,晒谷坪地滑,王落桃走在晒谷坪上,脚下一滑,他打了个趔趄。丁兵把他扶住了,说:“我们生产队太穷,不要说水泥晒谷坪,连三合土晒谷坪也修不起。你看,一到雨天,晒谷坪就成了烂泥坪。”
王落桃没有做声,他从口袋里取出笔和纸,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给刘秘书。
刘秘书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朝桃花洞走去。桃花洞外停着王落桃的吉普车。刘秘书坐上吉普车走了。
下午,有许多陌生人来到了桃花源的晒谷坪上。
夜里,桃花源人睡在床上,只听到晒谷坪那个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的声音,许多车的声音,许多机器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桃花源人惊喜地发现:一个崭新的水泥晒谷坪已经修成了。
桃花源以为是在做梦,他们互相掐对方,嘴里喊着:“疼吗?疼吗?”
他们在水泥晒谷坪上蹦,跳,打滚。丁君甚至趴在水泥地上,试图用门牙去啃水泥地面。
“这是真的吗?”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泥铺成的吗?”
在水泥晒谷坪修成后的几天里,桃花源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王书记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他只写了一张条子,再往条子上吹一口气,水泥晒谷坪就出现在了桃花源的牛粪晒谷坪上。”
让桃花源人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是,王落桃又变出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戏法:他写了一张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
丁红最先发现武陵县粮食局的大卡车停在了桃花洞口。
接着,生产队长丁牛就挨家挨户地通知桃花源人:“快去桃花洞口分大米,每人五十斤大米!”
桃花源人挑着箩筐去桃花洞口分大米。
直到大米装进了箩筐里,桃花源人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抓起一把大米,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怕咬到砂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咀嚼起来,同时喃喃自语:“真的是大米吗?不会像上次丁忍日弄刘痒痒那样,用白色的小石子冒充大米来日弄我们吧?”
大米被他们嚼碎了,米浆从嘴角溢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被白色的小石子磕到牙齿。桃花源人相信了:这是真的大米,是可以煮成白米饭的大米。
分到大米的当天中午,桃花源人家家户户都煮白米饭吃,白米饭的香气弥漫在桃花源的上空。所有的桃花源人都吃上了一顿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没有掺杂任何杂粮的白米饭。桃花源人感觉像是生活在梦中,他们四处串门,议论纷纷:
“每人五十斤大米!我家六口人,共分了三百斤大米!”
“几千年来,都是我们向国家交公粮。今天国家分大米给我们,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的事!”
“以前,国家也发救济粮,返销粮,一户也不过发几十斤稻谷;今天发的是大米,而且还给我们送到家门口!几千年没有过这样的事!”
“以前发救济粮,返销粮,黑五类是没有份的;这一回人人有份!”
“春荒时节能吃上白米饭,桃花源的先人们做梦都不敢想!”
在一阵叹惋之后,桃花源人开始了总结。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吃过几顿白米饭?”
丁红说:“枫树湾生产队出了个人物,在公社当副书记。结果,枫树湾生产队每年分到的返销粮、救济粮都比别的生产队多。”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前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了。交完公粮后,大队丁支书跑到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三个钟头,要我们再交爱国粮。我们交完爱国粮之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来作报告,他一口气讲了四个钟头,要我们再交忠字粮。我们交完忠字粮后,丁支书又跑到我们桃花源作报告,一口气讲了五个钟头,说国家是我们农民的衣食父母,农民多交一粒粮,国家就多一份安全,叫我们再交奉献粮。结果,还没到春荒,家家户户就断了粮,家家户户只能靠红薯丝度日。去年,桃花源里遭了旱灾和虫灾,粮食大减产。那时,我就想:明年春荒只能靠吃草度日了。谁能想到,今天桃花源人竟然吃上了白米饭!为什么?因为桃花源里来了个王书记!”
丁君的总结得到了桃花源人的一致认同,大家纷纷夸赞王落桃:“王书记批了个条子,就让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王书记比孙
悟空还厉害!”
“你们看王书记,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是不是有点像观音菩萨?几千年了,桃花源里还没有来过菩萨,这一回来了个真神!”
“要是王书记这尊菩萨永远留在桃花源里就好了,那我们桃花源人就可以世世代代吃上白米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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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08: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白米饭


桃花源人所说的白米饭,是指不掺任何杂粮或瓜菜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大米饭。白米饭代表了桃花源人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语,用来表达某种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是:
“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
在夏季,桃花源人吃南瓜饭,冬瓜饭,豆角饭等瓜菜饭。吃这种瓜菜饭不但可以节省大米,而且还不需另外做菜,因而节省了食油,可以避免吃红锅菜。当孩子们抱怨饭中的豆角没有放油时,母亲就会用筷子敲打他的头,同时理直气壮地训斥他:“这是豆角饭!哪里有往饭里放油的道理?”
在秋季,桃花源人吃红薯饭;在冬季和来年春季,桃花源人吃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年中与红薯为伴的日子漫长而难熬,有歌谣为证:

蒸红薯,
煮红薯,
上顿下顿皆红薯。
吃罢红薯吐酸水,
红薯把人吃糊涂。
红薯丝,
红薯干,
红薯片片红薯汤,
离了红薯没法办。

无论是瓜菜饭,还是红薯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律称之为杂粮饭。杂粮饭的做法是:等锅里的米饭开锅以后,用竹箕把米饭淘起来,再把预先准备好的瓜、菜、红薯片或红薯丝放入锅底,然后把竹箕里的米饭倒入锅中,将锅底的杂粮盖住。
由于米饭总是很少,而杂粮总是很多,因此,要用这点菲薄的米饭把锅底那小山一样的杂粮盖住,难免会捉襟见肘。这就需要家中的女主人用锅铲在饭堆上反复修整,直到把锅底的杂粮遮盖得天衣无缝之后,才将锅盖盖上,将这一锅杂粮饭蒸熟。
吃这种杂粮饭,从理论上说有两种吃法。第一种吃法叫做“享受在前,吃苦在后”,即先吃盖在杂粮上面的那一层米饭,再吃剩下的杂粮。这种吃法为大多数桃花源人所不齿。据说只有丁君家里才采用这种吃法。开饭时,丁君永远都是第一个盛饭的人。他用锅铲把饭堆上那层薄薄的白米饭剃进自己的碗里,然后,他端着这碗白米饭躲到禾场边的竹林里去吃。
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采用的是第二种吃法,即“人人平等”的吃法。在开饭之前,女主人会用锅铲将白米饭和杂粮搅拌均匀。当然,拌匀之后,那些夹杂在杂粮中间的零星的白米饭已经不能被称为白米饭了,它们已经被染成了与杂粮一样的颜色了。
有时候,家中出现了特殊情况,例如,有人生病了,或是家中来了贵客,女主人就会开饭之前,先从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给病人或是贵客享用。
老实说,要从那白色的饭堆剃下小半碗白米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女主人不仅要有理发师一样的高超技艺,还要有操刀伤锦的胆略,更需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在一群饥饿的孩子们绿荧荧的目光注视之下,要把原本属于全家人共享的白米饭剃下来供某个特殊人员独享,没有一点点残忍之心是下不了手的。
有一回,生产队长丁牛的岳母过八十岁的生日,丁牛让满婶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吃顿白米饭。当着家中一大群儿孙们的面,满婶从饭堆上剃了小半碗白米饭,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接过这碗白米饭,然后环顾她周围的那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以及他们那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干瘪的嘴唇抖索了好半天,最后,她颤巍巍地把手中的这碗白米饭放到桌子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端着这碗白米饭,异常敏捷地走到灶台边,把这碗白米饭重新倒进锅里。她拿起锅铲,飞快地将白米饭与锅底的杂粮拌匀。她动作快得惊人,满婶想阻拦她也来不及。
母亲一边搅拌一边说:“我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还吃什么白米饭?我要吃了这碗白米饭,我到了坟里也不得安生。”
有一回,高德英的小幺儿丁三毛感冒了,一连三天都没有胃口。有一天中午,在开饭之前,高德英趁着丁一毛、丁二毛不在灶屋,她偷偷剃了小半碗白米饭给丁三毛,让他端着白米饭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吃。
丁三毛刚走,丁一毛就进了灶屋。他揭开锅盖,立刻发现饭堆上有剃过的痕迹。他一把抓住高德英,悲愤地质问:“谁吃了白米饭?”
高德英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你弟弟生病了……”
丁一毛扭头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喊:“妈妈偏心,她让三毛一个人吃白米饭!我不活了!”
丁一毛跑到桃花潭边,卟嗵一声就跳进了潭中。路过的丁忍跳入潭中,把丁一毛捞了上来。丁一毛坐在岸上吐了几口水,站了起来,丁忍以为他要回家了,没想到丁一毛卟嗵一声又跳入了潭中,丁忍只得再次下潭把他捞上来。闻讯赶来的高德英抱着湿淋淋的丁一毛大哭道:“一毛呀,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你弟弟生病了,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丁一毛说:“他生病了就可怜,我跳潭了就不可怜?他感冒了可以吃白米饭,我也要感冒一回,我也要吃一回白米饭。”
高德英说:“家里现在没有米了,等以后有米了也让你吃一回白米饭。”
丁一毛高昂着头说:“我可以不吃白米饭。但你要让三毛把刚吃下去的白米饭吐出来。”
高德英说:“白米饭都到三毛的肠子里了,怎么吐得出来呢?”
丁一毛从母亲手里挣扎着,说:“那我还要跳潭,一直跳到我感冒为止;我感冒了,也就可以像三毛一样吃白米饭了。”
高德英只得允诺:“一毛,只要你不再往潭里跳,我现在就去借米,我们全家人今天吃一顿白米饭。”
丁一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不行。”
高德英问:“一毛,你到底还要怎样?”
丁一毛说:“三毛已经吃过一回白米饭了,你再让他吃白米饭,他就吃过两回白米饭了。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准吃。”
高德英说:“好好好,都依你。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许吃。”
丁一毛说:“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不许三毛吃,也不许三毛看。不许他待在旁边。他必须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高德英只得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我就把三毛赶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丁一毛这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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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08:3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2)

罗肤曾经多次向桃花源人控诉她的丈夫丁忍,说他心狠手辣,不肯让她的母亲吃一顿白米饭。罗肤控诉说——


我嫁到桃花源里这么多年了,这是我娘头一回到桃花源来看我。
我问娘:“娘,这一回,你怎么想起来要到桃花源来看你这个女儿啦?”
我娘说:“不是我不想你,只是想到你的日子过得不宽裕,我到你家来,怕给你增添负担。”
其实,还有一条理由我娘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怕丁忍不欢迎她来。
但我娘实在想她嫁到桃花源的这个女儿,这一回她没忍住,她决定到桃花源来看我。她提前一天就跟人借了一身能出远门的衣服,头天下午还把头发用稻草灰反复洗了好几遍。
第二天黑清早,我娘就从阖家山公社出发了。山路上白雾缭绕,远处的山,远处的田,看不清楚,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娘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扑通扑通的水响。她仔细一看,原来是路边的田坎下,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牛工师傅在犁田。我娘就一边走,一边跟这个牛工师傅打招呼:“哎呀,你这个老倌呀,真是个勤快人,这么大清早就出来犁田了。”
白发老倌看了我娘一眼,说:“没办法呢,作田的人,一天不做活路,就没得吃呢。”
我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该享儿女的福了。”
白发老倌说:“儿女们自身难保呢,还得靠自己呢。”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我娘一眼,问:“这位老婆婆,这么一大清早出门,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
白发老倌说:“哟呵,桃花源,还有好远的路哟。你去桃花源走亲戚吗?”
我娘说:“我去看我女儿呢。我女儿托人捎信来,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白发老倌说:“你真有福气呢,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你女婿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我娘说:“我女婿好呢,他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说完这句话,我娘很自豪,她等着白发老倌跟她一起夸她那桃花源里的女婿。她准备在白发老倌夸过她的女婿之后,她再向白发老倌好好夸夸她的女婿。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也没有听见白发老倌说话。我娘扭头一看,发现白发老倌一动不动站住了,他前面那头牛也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白发老倌和牛都一声不响地盯住田坎上的那条山路。我娘转过头一看,啊哟,一只老虎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山路上,一双眼睛瞪着她,满嘴都是血!
我娘大叫一声,她想跑,可两腿像树桩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老虎不停地磕头,嘴里不停地说道:“老虫啊,我桃花源的女婿托人捎信来,请我去吃白米饭呢。你要吃我,我这把老骨头送给你吃就是了。只是,你现在吃了我,让我驳了我女婿的面子呢。我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让我先到桃花源,领了我女婿的情,吃了我女婿的白米饭,我打转身时路过这里,再让你把我吃了。好不好呀,我的老虫?我几十岁的人,从来没有讲过假话呢,从来讲话算数呢。唉,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饭呢,好不容易捱到今天,托女婿的福,他喊我去吃白米饭,你就发发慈悲,让我吃顿白米饭再死,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娘一边说,一边磕头,一边哭,她不知道说了多久,哭了多久,后来,她猛一抬头,发现老虎不见了。她朝田坎下望去,看见那个白发老倌和那头牛呆呆地望着她。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十分不满地对白发老倌说:“你这个老倌也真是,明明老虫早就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嘴巴都讲干了,喉咙里直冒火。”
被吓呆了的白发老倌似乎刚刚回过神来,他说:“谁说老虫早就走了?它还刚走呢,就在前面的山坳里呢。”
接着,他又叹道:“唉,今天要不是你,我和牛都没命了。搭帮你刚才那一番话讲得好,把老虫打动了。老虫眼睛瞪得溜溜圆,一直在听你说呢。”
我娘说:“搭帮我什么?应该感谢我女婿,要不是他请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我能讲出刚才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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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 08:3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3)

我娘辞别了白发老倌和他的牛,又继续上路了。走了一阵,她感到口渴得难受。哪里有水喝呢?她四面一望,看不到沟渠,小溪。她走下山坡,来到一丘旱田。她低下头,在旱田里仔细寻找着牛脚印。有的牛脚印太浅,里面没有水。有的牛脚印里倒是有水,只是水不多。她找啊找,想找一个渗满了深水的牛脚印,结果一直没找到。
后来,她转念一想:“我怎么这样贪呢?这是一丘旱田,哪里会有能让我喝个饱的牛脚印呢?牛脚印里的水浅,喝一个牛脚印不解渴,我可以多喝几个嘛。”
于是,她趴在田里,开始喝牛脚印里的水。
第一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嘴唇;
第二个牛脚印里水,只让她湿润了舌头;
第三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喉咙……
她总共喝了八个牛脚印,才勉强解了渴。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自言自语道:“这找牛脚印里的水,就跟女人找丈夫一样,不能要求太高。要求太高,你就活该渴着。”
我娘继续上路了。她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到了竹湾大队。过了竹湾大队,我娘又崭劲走。她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一个堂客挑着一担红薯在吃力地爬坡。
我娘就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我要不是老了,我就帮你担一程。”
那个堂客就同我娘搭话了,她问:“这位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到桃花源去呢。我女儿嫁到桃花源,她托人捎信来,叫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那位堂客说:“你老人家命好,有个孝顺的女儿。你的女婿呢,你的女婿还好吧?”
我娘说:“好呢。我女婿对我女儿对我都好呢。我女婿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那个堂客就这样挑着红薯,一路走一路同我娘说话。我娘问她:“你挑着红薯,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那个堂客说:“我娘生病了,托人捎信给我,想向我借三块钱治病。我跟我男人商量,我男人不答应,还发脾气。我这是偷了家里的红薯到集市上去卖,换了钱后给我娘送去。”
我娘说:“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不过,你也不要怪你男人,他有他的难处。愿观音菩萨保佑你娘的病快快好起来。”
来到一个岔路口,那个堂客要和我娘分道了。她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两只红薯,塞到我娘手里说:“老人家,桃花源还远着呢。你带上两只红薯路上吃吧。”
我娘推辞说:“我平白无故怎么能要你的红薯呢?这是给你娘治病的红薯呀。”
那个堂客说:“老人家,你还是收下吧。你的年纪同我娘差不多,你现在身体好,还能吃下红薯。我娘现在躺在床上,就算我把两只红薯送到她的嘴边,她怕是也没力气嚼了。”
看见那个堂客眼泪汪汪,我娘只好收下她的两只红薯。
我娘又独自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想着那位躺在床上的老人,不停地叹气:“唉,真是可怜的人!”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她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一走就走到了黄金塔大队。这时候,我娘身后来了个推独轮车的后生子,后生子跟我娘打招呼:“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后生子说:“桃花源还远着呢,你今天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呢。”
我娘说:“过了白天有黑夜,过了黑夜有白天,总会走到的。”
后生子说:“老人家,你坐上我的车吧,反正我这是空车,又是顺路。”
我娘刚开始推辞,后来拗不过那后生子,只好坐上他的车。那后生子力气大,把独轮车推得飞快,一路跑还一路同我娘扯白话。我娘一路感叹:“唉,只可惜我的几个女儿都嫁人了。要是早遇上你多好啊,我一定要招你做我的女婿。多好的后生!”
这个后生子推着我娘跑过了郭家湾大队,又跑过了新屋湾大队,最后他把我娘驮到湖堤大队。到了湖堤大队以后,后生子请我娘下车说:“老人家,我不能再驮你了,这里已经到了沅水边上了。你从这里上渡船,过了沅水,就到麦家河大队,从麦家河大队到桃花源就不远了。”
同那个后生子分手的时候,我娘把那两只红薯往他手里塞,后生子坚决不收。我娘说:“后生子,你是观音菩萨派来驮我的好人呢。”
后生子笑着说:“我有一把力气,顺路驮你老人家一程,这也算好人?你女婿才是好人呢,他请你到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我娘上了渡船,她看见那个后生子推着独轮车按原路往回走。看来,他并不是顺路,他是专程驮着我娘到沅水边的。望着哗哗流淌的沅水,我娘的眼泪又涌出来。
渡船过了沅水,我娘从渡船上下来,爬上河堤,就到麦家河大队。我娘又开始赶路了。她要走过万头山生产队,芦家湖生产队,膏田生产队,才能到桃花源生产队。
也真是巧了,我娘刚走到麦家河生产队,就遇到一个开拖拉机的师傅,这位师傅把车停在我娘身边,问我娘:“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生产队,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他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师傅说:“你上车吧,我载你一程,反正也是顺路。”
我娘就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把我娘载到了桃花源大队部旁边的那条土路上。
我娘原计划走两天一夜的路,结果只用了大半天就到了。
我娘从拖拉机上下来,开始往桃花源生产队走。走到一个荷塘边,她有了尿意,便在荷塘边找了个僻静处解小手。可是,等她蹲下来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反正马上就要到女婿家了,何必屙野尿呢?何不把这泡尿夹到女婿家的尿桶里去呢?”
她提起裤子,系上裤带,一转眼,看见一棵茄子树下躺在一泡牛屎。她凑近一看,牛屎很新鲜,像刚屙下不久的。我娘就从荷塘边摘下一张大荷叶,把这泡牛屎包好,双手托着,一直走进了我家的禾场。
我娘憋着一泡尿、手里托着一包牛屎走进我家禾场的时候,丁忍背着锄头正准备出门,他看见我娘,便放下锄头,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娘,你来了?”
我娘急急忙忙往我家茅厕跑,没顾得上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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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2 09:2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4)

我娘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她来了,我该如何招待她呢?
第一顿饭,我请我娘吃红薯片打汤。当然,红薯汤我是当着丁忍的面煮的。丁忍的脸上笑嘻嘻的,他对我娘恭恭敬敬的。他把红薯汤端到我娘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娘,你老人家大老远来了,我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来,先吃碗红薯汤吧。”
第二顿饭,我还是用红薯片汤招待我娘。丁忍看着我把红薯片汤煮好之后,就挑着水桶出了门,到桃花溪挑水去了。趁着丁忍不在,我飞快地往红薯汤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我手忙脚乱地把鸡蛋壳扔进了灶膛里,再用草灰把鸡蛋壳埋住。
丁忍挑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水缸里之后,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抽了抽鼻子,又狐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他坐在灶前,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草灰。很快,被烧焦的鸡蛋壳被他拨弄出来了,满屋里都是一股焦糊气味。
我心中暗自怪自己太蠢:为什么要把鸡蛋壳扔进灶膛里呢?
我很紧张;我娘也很紧张,她低头喝着红薯片汤,满脸胀得通红。
我偷偷瞄了丁忍一眼,我发现丁忍的神情很专注,他用火钳反复拨弄着灶膛里被烧焦的鸡蛋壳,他的脸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他这是在干什么呢?难道他能让烧焦的蛋壳重新变成鸡蛋?
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他这是在拼鸡蛋壳,把蛋壳复原,他想弄清楚我趁他不在的时候,我给我娘到底打了几只鸡蛋!
过了好久,我娘已经把红薯片汤都喝完了,丁忍才从灶边站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冲我娘说:“娘,你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来了,实在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你要是夏天来了,我会到田里去扎泥鳅、黄鳝给你吃呢。”
说完,他又转过身来,用责怪的口气冲我说:“你看看你,娘大老远来了,你怎么老让娘喝红薯汤呢?至少,你也该住汤里打两个鸡蛋嘛。”
听了这话,我无比感动,我恨不得抱住,狠狠地亲他几口,把他的舌头吞到我肚子里去。
我娘也很激动,她满怀感激地望着她这个女婿,她觉得他真是个好女婿。
人一激动,就容易出错。我以为丁忍真是个慷慨大度的人,第三顿饭,我决定让我娘吃一顿白米饭。我往锅里下了一升米。平常,我和丁忍吃饭只下半升米。
开饭了,丁忍揭开锅盖,脸色马上就不对了,他问我:“你下了多少米?”
我说:“我娘难得来一趟,我想让她吃一顿白米饭。”说着,我拿起锅铲,准备给我娘剃白米饭。
丁忍从我手时里夺走了锅铲,神色严厉地问我:“你下几升米?”
我说:“我想让我娘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我下了一升米……”
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丁忍好像心上被剜走了一块肉似的“啊”了一声,他把锅铲插进锅里,准备搅拌白米饭和锅底的红薯。
我猛地抓住锅铲,高喊道:“丁忍,我娘要吃白米饭!”
丁忍一把就把我推开了三步远,他用锅铲在锅里拚命搅拌着,脸色狰狞地喊道:“白米饭!白米饭!桃花源里哪有三个人吃一升米的白米饭?!………”
眼看着白米饭变成了红薯饭,我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娘没吃上白米饭,她也没吃这顿红薯饭,她马上就动身回家了。我一路哭着送她出门。
我送她送到田埂上,她责怪我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一没打你,二没骂你,只怪你不该下一升米。三个人吃饭,你下一升米!你以为我是皇母娘娘呀。”
我娘见我仍旧哭个不停,便一边给我揩眼泪,一边笑嘻嘻地说:“这回到你这里来,我高兴呢,我女婿对我好呢,他让我吃了两个鸡蛋呢,他还说要扎泥鳅给我吃呢。多好的男人!多会过日子的男人!你快回去同他好好过日子,不用送我了,我有菩萨保佑,一路上尽遇上好人。”
我目送我娘走出好远,我还一直哭:我苦命的娘啊,我到底还是没有让她吃上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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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2 09: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5)

罗肤的控诉在桃花源人中并没有产生共鸣。
满婶说:“一个鸡蛋六分钱,两个鸡蛋一角二。两个鸡蛋可以买一斤盐呢!”
王娇说:“你娘凭什么一顿吃两个鸡蛋?她是贵妃娘娘?我嫁给丁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顿吃过两个鸡蛋!”
丁君说:“三个人吃饭,下一升米,罗肤好大的气派!”
丁红说:“丁忍这狗日的真能忍。在灶膛里拼出两个蛋壳,他竟没发火!”
李兰花说:“白米饭岂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的?在桃花源里,谁能吃得白米饭?”
于是,桃花源人的话题逐渐转到了丁兵身上,接着又从丁兵转到了丁兵的儿子细佬身上。桃花源人一致认为,只有丁兵和细佬才能吃得上白米饭。
丁兵担任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都需要在他这里开证明。为了能顺利开到证明,他们不得不请丁兵吃饭。当然,他们不会请丁兵吃杂粮饭,只能是白米饭,而且,除了白米饭,还有酒有肉。还是一些?謇喾肿樱?彩背M低登攵”?苑梗?M?诳??反蠡岬氖焙颍?”?馨阉?抢Φ盟梢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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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2 09: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4-2 09:26
第十一章(5)

罗肤的控诉在桃花源人中并没有产生共鸣。

由于软件存在缺陷,第十一章(5)的部分内容无法显示。读者可参看豆瓣网《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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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1)

第十二章  桃花  
王落桃到桃花源生产队来蹲点的前一天中午,有一个后生子挑着一担箩筐,走进了桃花洞。桃花源人看见他的箩筐里装着几十斤稻谷,两块腊肉,一只鸡,十个鸡蛋。
桃花源人知道,这是男方到女方家举行落定仪式的礼物;男方一旦挑着这担礼物到女方家落定了,这就表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桃花源人瞪大眼睛,看见这个后生子担着礼物,径直走进了夜郞婆家里。大家纷纷跟向媒婆打听:“这个来落定的后生子是谁?”
向媒婆说:“他是杏花湾的彭春牛。”
桃花源人大吃一惊;但他们心有不甘,继续问:“哪个杏花湾?”
向媒婆说:“就是桃花源大队的杏花湾生产队。”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杏花湾生产队谁家的崽?”
向媒婆说:“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那个独眼龙彭瞎子吗?”
向媒婆说:“就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仰头长叹,无限失望。
桃花源人当然知道桃花源大队有个杏花湾生产队,当然知道杏花湾生产队有个彭瞎子。
彭瞎子是个老鳃夫。他原本不瞎,有一次修水利搞爆破时,作为爆破员的他,被炸瞎了一只眼睛。他平时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吹牛皮,说大话。
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讲天话;用水寨话来说,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向社员们诨:“要说爆破技术,全公社我算第一;要说长得客气,全公社要算我的崽彭春牛长得最客气!”
得知桃花要嫁的是彭瞎子家,丁君气得脸色铁青,他把锄头狠狠地挖进土里,仰天长叹:“唉,长得乖有卵用!还不是嫁给一个吃红薯的人家?!”
满婶说:“一块腊肉,当一蔸白菜卖了。”
丁红说:“一头牯牛,当一只猪崽卖了。”
刘痒痒说:“一只鹭鹭,让一只癞蛤蟆叨走了。”
高德英说:“到底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
王娇说:“彭春牛今天到桃花家里来落定,我看到天上的太阳都是黑色的。”
只有李兰花一个人说:“我看那个彭春牛长得蛮客气呢,他是公社文宣队的台柱子呢,他和桃花,倒也还般配。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蛮快活呢,他们两个经常在田埂上唱山歌呢,彭春牛的山歌唱得好呢。”
桃花源人义愤填膺,他们几乎要挥起锄头来挖李兰花:
“唱山歌有卵用,能当白米饭吃吗?”
“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就是欠改造!”
“当年,常德汉剧团的领导应该把你也划成右派。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胡说八道,开黄腔!”
李兰花只好不做声了。她发现,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她生吞了!
接着,桃花源人又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向媒婆身上:
“这个向媒婆,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她在保靖县当过土匪。”
“她做了一辈子媒婆,从来就没有配成过一桩好姻缘。高德英个子那么高,她却给高德英配上丁红这只猴子。罗肤长得那么水嫩,她却把罗肤配给丁忍这个癞子。”
“她把桃花配给彭春牛,这样缺德的事她都做得出!难怪她生不出崽来!”
罗肤很着急。她急急忙忙跑到桃花家里,十分愤怒地质问桃花:“向媒婆不是给你介绍过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崽吗?你不是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了吗?你对刘主任的崽不满意?为什么偏偏要嫁彭春牛?”
的确,在桃花拒绝了向阳公社的武装部副部长陈山歌以后,向媒婆又给桃花介绍过武陵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儿子刘粮。
桃花和夜郎婆、向媒婆一起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的那一天,桃花源里社员们议论纷纷。
高德英说:“能嫁到武陵公社也蛮好,总算跳出了桃花源。”
丁君说:“嫁到公社粮站主任家里,那不等于嫁到了饭甑里?这辈子都有白米饭吃了!”
丁红说:“这下好了,托桃花的福,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以后交公粮的时候,再也不受粮站的欺服了!”
桃花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过后,桃花源人迟迟不见刘主任的儿子到桃花家里来落定。
现在,面对着罗肤的一连串质问,桃花便向罗肤讲起了她上回到刘主任家里探家的情形。桃花说——

刘主任家的后院很大,后院里有一个比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的晒谷坪。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是水泥铺成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上空罩着一张大铁丝网,铁丝网上的网眼跟麻雀差不多大小。
刘主任的儿子叫刘粮,刘粮带我参观他家的晒谷坪。他指着铁丝网对我说:“你看看,这张大网是我设计的,公社铁木社根据我的设计,制成了这张大网。”
我问刘粮:“晒谷坪上空罩一张网干什么?不会遮挡住了太阳吗?”
正在这时,有一只麻雀想飞进晒谷坪来吃稻谷,结果被卡在网眼里了,进退不得。
刘粮指着那只挣扎的麻雀对我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罩这张铁丝网了吧?”
我说:“你是为了捕麻雀?现在,麻雀卡在网眼里了,你为什么不去把它取下来?”
刘粮说:“不急不急。等她挣扎得精疲力竭了,我再去取。”
他满脸得意地望着麻雀在网眼里挣扎,一边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看麻雀在网眼里挣扎,进退不得。”
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看麻雀。
不断有麻雀飞到铁丝网上来,身子小的麻雀钻过网眼,飞到晒谷坪上吃稻谷;身子大的麻雀根本钻不进网眼,只能干着急;身子与网眼差不多大小的麻雀,就会被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
刘粮看得津津有味,他一会儿拍手喊道:“桃花,你快看!又有一只麻雀被卡住了!”一会儿又遗憾地跺脚:“唉,那只麻雀飞走了,她只在铁丝网外面望了几眼,就飞走了,她竟然不打算钻进网眼来吃稻谷!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麻雀!”
我看见这个晒谷坪上不仅晒着稻谷,还有黄豆、花生、芝麻,只要是桃花源里生产的,只要是能吃的,晒谷坪上全都有。我忍不住问刘粮:“国家要我们交稻谷、黄豆、花生、芝麻,这些东西怎么全部跑到你家的晒谷坪上来了?”
刘粮鼓起眼睛瞪着我说:“国家是谁?我爹是粮站主任,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
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刘粮说:“桃花,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垮了!天天有媒婆上门给我介绍乡里妹子,介绍的都是乖妹子。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她们个个都看上了我,都愿意嫁给我。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她们是看上了国家,看上了国家的粮食,看上了国家的白米饭。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嫁给了我,就等于嫁给了白米饭;如果我不娶她们,她们就只能在乡下啃红薯。”
刘粮叹了口气,继续说:“唉,其实,我很同情、可怜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你说,她们怎样才能吃上白米饭?去当兵?部队不招女兵;考大学?大学不招生。只能去当小学老师、广播员、电影放映员,可这些位子都被公社干部的亲戚占去了。最后,她们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嫁人,嫁给吃白米饭的公家人。可是,公家人一般都不愿意娶乡里妹子。只有我是一个例外。我愿意娶乡里妹子,我愿意娶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可是,我只能娶一个乡里妹子,我不能把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全部都娶回家,所以,我对长得乖的那些乡里妹子深表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桃花,你很幸运,你遇上了我,在我见过的乡里妹子当中,你长得最乖,我愿意拯救你,让你一辈子吃上白米饭。”
这时候,有一大群麻雀飞到了铁丝网上,她们望着晒谷坪上的粮食,叽叽喳喳。
刘粮指着那群麻雀,对我说:“你们这些乡里妹子,就好像这些麻雀。第一种命好的麻雀,钻进了网眼里,吃上了国家的粮食;第二种麻雀朝晒谷坪望了几眼,又看了看铁丝网的网眼,知道自己钻不进网眼,自己吃不上国家的粮食,于是飞走了。最惨的是第三种麻雀,她们以为自己能钻过网眼,能吃上国家的粮食,于是她们往网眼钻,拼命钻,但钻不过网眼,卡住了,进不来出不去。”
果然,又有两只麻雀卡在网眼里了,她们扑腾着翅膀。可她们越挣扎,卡得越紧。
刘粮又说:“桃花,你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我们粮站的人,对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都很熟悉。别的生产队交公粮,只要半天就交完了,你们生产队交公粮,最少要两天。你们生产队的那个罗肤,就是一只不幸的麻雀,她以为她能吃上国家的粮食,拼命往网眼里钻,结果被卡住了,最后,被那个丁癞子捡走了。那个丁癞子脾气暴躁,每回交公粮,他都要同我们粮站的人打架,可他命好,他捡到了一只卡在网眼里的麻雀。
桃花,你跟罗肤不同,你的命比她好。在我见过的所有乡里妹子中,你长得最乖。只要你往铁丝网里钻,你肯定能钻过网眼,吃上国家的粮食。如果你钻不过,被卡在网眼里,我就会出手相救,把你从网眼拯救出来,因为我是你的拯救者。你只有嫁给我,才能吃上白米饭,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在桃花源里啃红薯。”

桃花最终没有选择刘粮。她不想成为一只挤进网眼里的麻雀。当然,她不肯选择刘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刘粮长得像电影里的特务。”
她小声对罗肤说:“刘粮的眼睛太小,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眼睛就不见了。”
罗肤一声长叹:“桃花呀,你就是看电影看多了,电影里的特务都是獐头鼠目。我不该带你看那么多电影,害得你到头来只嫁个吃红薯的彭春牛。”
桃花选择彭春牛,除了彭春牛长得浓眉大眼,还有一个原因桃花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彭春牛唱山歌唱得好。她怕她一说出这个原因,罗肤就会说:“山歌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也好,无也罢。”
或是:“天天吃红薯,唱出的山歌也有一股红薯味!”
或是:“你真是活在电影里,叫花子唱歌穷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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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2)

彭春牛是武陵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他会唱沅河戏、渔鼓、常德丝弦,当然也会唱山歌。两人初次见面,就对起了山歌。
彭春牛唱:
昔日久闻桃花艳,
                 未曾见过桃花面。
                 今朝溪边一相逢,
                 好似相识已百年。
桃花唱:
桃花本是寻常女,
                 日日劳作在水田,
                 顿顿都吃红薯饭,
                 皮肤黑得像锅沿。
彭春牛唱:
黄瓜没有西瓜甜,
                 蘑菇清蒸味也鲜,
                 只要桃花在身边,
                 顿顿咽糠也开颜。
桃花唱:
水稻扬花莫提前,
                 初次见面莫妄言。
                 空身走路脚步轻,
                 挑担始觉山路远。
春牛唱:
紫竹马鞭细细通,
二人有情在心中。
燕子含泥口要紧,
蚕儿有丝在肚中。
桃花唱:
结情结义要真心,
不要花草一时新。
要学山伯英台女,
生生死死不离分。
春牛唱:
花草好看有枯荣,
英台山伯事未成。
我俩胶漆粘一处,
百年偕老敬如宾。

从此以后,彭春牛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在桃花水库大坝,在桃花溪边,两人对唱山歌。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春牛总想挨近桃花,想牵她的手,可桃花总是像兔子一样躲开了。即便是春牛到桃花家落定以后,桃花也不让春牛挨近她的身子。
春牛很着急,春牛一着急,就开始唱山歌:
桃花溪边柳树高,
真想把妹抱一抱。
水上的鸭子你知不知,
哥哥我等得好心焦。
桃花唱:
哥哥你不要急匆匆,
                糯米已放进你甄中。
                糍粑要捣千百回,
                冷水泡茶慢慢浓。
春牛唱:
鲜桃要吃五月时,
                立秋插秧已太迟。
                花开堪折只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桃花唱:
哥是竹笋妹是壳,
                埋在地里甜蜜多。
                一朝破土升百尺,
                竹笋就把笋壳脱。
春牛唱:
鱼儿想水鸟想林,
哥想妹妹最动心。
雨淋芝麻难开口,
纸糊灯笼心里明。
桃花唱:
不是楠木莫搭桥,
不是海水莫来潮,
不是真龙莫下水,
不是真心莫恋娇。

桃花的衣服少,冷天就穿一件黑棉衣,热天就穿一件蓝印花布小褂。彭春牛对桃花说:“武陵公社供销社新来了一批的确良布料,很多公社干部都扯这种布料作衣服呢。我也给你做一件的确良衬衫吧。”
桃花吓了一跳:“那种布料哪是我们做田的人穿的?”
春牛说:“一下子做成一件的确良衣服,当然会有困难。我打算分三步走:先买有机玻璃扣子。的确良衣服应该配有机玻璃扣子。这种扣子亮晶晶的,很好看,只不过,一粒扣子要五角钱。一件的确良衬衫要配五粒扣子,五粒扣子要两块五角钱。第二步,我挣够买的确良布料的钱;第三步,我挣够做的确良衣服的工钱……”
看见春牛信誓旦旦的样子,桃花心里又感动又疑惑:他上哪里去挣这么一大笔钱?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彭春牛就把五颗亮晶晶的有机玻璃扣子捧到了桃花面前。
彭春牛自豪地说:“一百斤红薯可以卖八角钱。我卖了三百斤红薯,先把这扣子买下再说,晚了就被公社干部买光了。”
桃花惊叫起来:“三百斤红薯!那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桃花心疼那三百斤红薯,她也心疼这五颗有机玻璃子,她把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到了晚上,她偶尔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有机玻璃扣子锃亮发光,显出一种高贵的气派,与桃花住的茅草房极不协调。
桃花小心地把这五粒扣子别在自己的蓝印花布小褂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穿了多年的蓝印花布小褂,在扣子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寒酸,这让桃花既高兴又自卑。
傍晚,在桃花潭边捣衣的时候,桃花就会想:“幸好我穿的是土布衣,缝的是对襟扣,要是衣服上缝的是有机玻璃扣子,它们那么金贵,哪里经得起捣衣棒捶打呢?将来,等彭春牛给我做成了那种的确良衬衣,我该如何洗衣服呢?只能把它泡在脸盆里,用手慢慢搓洗。哎呀,那得花多少时间呀!一个黄昏干不了别的事了,尽顾着洗的确良衣服了。”
桃花突然意识到,穿一件缝着有机玻璃扣子的衣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壮举。买一只手电筒不也要花两块五毛钱吗?桃花就觉得彭春牛同自己小时候一样,也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想到他说的做一件的确良衬衣要分三步走,桃花觉得心里很温暖,她认为彭春牛太像自己了,彭春牛和自己就是一路人,陈山歌不是,刘粮也不是。
有一天夜里,桃花在睡梦中被一阵轻轻的呼唤声叫醒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听见是彭春牛在叫她:“桃花,桃花……”
她穿衣下床,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檐下,看见彭春牛穿着厚厚的棉衣,露出白亮的牙齿望着她笑。
“桃花,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春牛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腰围,得意地问道。
桃花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就问:“你掉到河里了?”
春牛脱下棉衣,桃花看见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白毛巾,春牛从白毛巾里取出了两个饭钵,把它们递到桃花面前。
桃花又惊又喜:“白米饭?你从哪里弄来的?”
春牛说:“快吃吧!桃花,这一钵是五两米,两钵就是一斤米。你把这一斤白米饭全吃了吧。这种饭是用甑蒸出来的,比锅里煮出来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桃花还真有些饿了。她用手挖了一把白米饭塞进嘴里,猛嚼起来。春牛说得对,用甑蒸出来的白米饭又香又软,有点像糯米饭。
看见桃花吃了几口,春牛才说:“这白米饭是我从公社食堂偷出来的。”
桃花像突然嚼到了砂子似的,住了嘴,望着春牛。
春牛说:“今晚,武陵县里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我们文宣队给他们唱我们自己编的学大寨的新戏,县里来的干部听了很过瘾,公社的伍书记觉得我们文宣队给他长了脸,就让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同县里来的干部一起吃晚饭。哎呀,饭桌上全是白米饭!一钵又一钵,撂得好高,菜就更不用提了,鸡鸭鱼肉全都有。吃这种饭,油水足,吃了这顿饭,再吃一年红锅菜也顶得住。我当时一边吃,一边想:桃花肯定没有吃过这种钵子饭。我胃里要是长了个布袋就好了,我就可以给桃花装一钵饭回去了。吃完饭后,我看见公社的饮事员把剩下的白米饭全提走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假装寻找剔牙的竹签。我看见饮事员把那些白米饭全放进了碗柜里。我出了厨房,假装回家。我在山路上走了两个时辰,估计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我才转身往回走。我偷偷溜进了食堂。哎呀,不好,食堂的门已经上锁了,我左右检查一遍,发现食堂的一扇窗户是活动的。我就爬上了窗户,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说到这来,春牛停住了,望着桃花。桃花也望着春牛。
春牛捂住嘴,轻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从窗户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把我吓晕了。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跌入了大水缸里,那响声跟打雷一样,吓得我在水缸里泡了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还好,没有人过来,我从水缸里爬了出来,摸到碗柜边,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打开碗柜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说到这里,春牛又停住了,望着桃花嘎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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