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雪
张店 谢鸿云
一
在他不记事的时候，爷爷就和他住进了深山里。他的名字叫“小石头”。他们住的茅草屋旁有条哗哗响的小溪，还栽着几棵梨树，天暖的时候，梨花开了，鸟儿们就在花间飞来飞去，嘀哩哩嘀哩哩地叫着。梨花败了，风一吹，天上就下起了花雨。小石头仰起头，那花雨就飘飘摇摇地落到他脸上。
小石头知道树上很快就长出又脆又甜的梨子，可是他舍不得吃，爷爷要拿到山外换粮食。小石头没有出过山，山的外面是什么样子呢？那一朵一朵的白云飘飘悠悠地去了哪里？他常常看着蓝天发呆。
夏天爷爷砍柴，石头割草。他割了艾草拧成绳，卖给人家点火熏蚊子；割了扁叶草编草鞋。那天小石头走出很远，还是没敢出山。他割了一大捆艾草，背着走了一会把艾草放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树大得像一把伞，遮了半个天，树干下边有一个洞，小石头正歪头看，一只小白兔唰唰唰地蹭着草尖跑过来，停住、四处望望，一头钻进了小树洞！
一会儿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提着一根银亮亮的长杆子走过来问：看见一只白兔了吗？小石头一边拉了拉艾草堵住洞口，一边说，没有啊。那年轻人用鼻子嗅了嗅，围着树转了一圈说：真的没有吗？小石头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兔子都是灰色的，哪有白的啊？那人提着杆子走了。
小石头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挪开艾草说，小白兔，出来吧！小白兔出来了，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小石头说，你走吧，没事了！小白兔竖起耳朵蹲在了小石头跟前。小石头看见小白兔左耳朵上有血流下来，就说，小白兔，你受伤了啊，跟我回家吧！小白兔点点头。小石头背起艾草，把小白兔藏在怀里，朝他们的茅屋走去。
小石头找来青青菜，挤出汁，涂在小白兔的耳朵上，伤很快就好了，只是留下了一块小疤。
小石头在梨树下帮着爷爷拧草绳，小白兔就在旁边看着，一会儿动动爪子，一会儿摆摆耳朵，挺可爱的样子。爷爷出山带回了胡萝卜，小石头把胡萝卜拿给小白兔吃。小白兔摇摇头，用爪子把胡萝卜扒拉到小石头跟前，然后吃起了那些萝卜缨子，胡萝卜它舍不得吃。
小石头常常带着小白兔一起去割草。有一年天旱，已是秋天了，那些扁叶草还是又矮又少。小石头找不到好的扁叶草，就仰着头望着天，看着天上悠悠地向山外飘去的白云发愁。小白兔看看小石头，又看看远处的山，用爪子挠了挠小石头的脚就跑了。小石头跟着小白兔跑去，小白兔在一片扁叶草前停住了。啊，一大片扁叶草翻着白浪，就像天上的大片的小云朵落在了山上，小石头又惊又喜，从此和小白兔更是形影不离。
转眼间小石头已成青年，小白兔也长大了。春天里，梨花开满了树，风一吹就下起了梨花雨。爷爷握着长烟斗和小石头坐在树下，小白兔趴在一边。爷爷说，石头你已经长大，该找个媳妇成个家了，以后有了娃娃，社会也太平了，你就得领着他们下山了，一定要让娃娃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
石头看着梨花雨，向往着外面的样子。爷爷曾经不止一次说，社会太平了就让他走出大山，可是……石头说：爷爷，社会什么时候太平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出不去上哪里找媳妇呢？
爷爷叹了口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那烟雾在梨花树下慢慢散着。白兔看着爷爷，看着慢慢散开的烟，抖动了一下耳朵，好像在想着什么。
石头说，白兔你想什么呢，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我多想跟你说说话啊！白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依偎到石头的腿上。
石头抬起头，仰望着蓝天，蓝天上一缕缕像羽毛一样的白云，飘向山外，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白兔突然不见了！它去了哪里呢？
白兔、白兔—— 石头使劲喊着，那声音在山沟里回响着，他跑到屋后，没有找到白兔，又跑到小溪边，还是没有找到白兔，他就朝着那条长长的山路跑去……
二
石头在那条山路上跑了一半的时候，眼前突然起了雾，他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只好往回走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回到茅屋旁，在小溪边洗了把脸，他不明白，那么好的白兔，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后来爷爷也帮他找过白兔，他又去找过，就是没有找到。找不到白兔，石头更觉得寂寞了。他常常一个人闷头闷脑地砍柴或者割草。他觉得山上的鸟儿叫得再也不好听了，天上的白云再也不好看了。
一天傍晚，石头坐在小溪边休息，这一段水流缓慢，水中有游动的小鱼儿。石头低头看着，突然看到水中有一个姑娘的身影。他抬起头，果然有一位白净漂亮的姑娘站在他身边。
姑娘浅浅地笑着说，这位小哥，我走路累了，天也要黑了，想在您这里借个夜，行吗？石头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茅屋，很犹豫。
姑娘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石头说，你看这深山老嵧，我一个人走很害怕的。
石头说，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咱们三个睡在一个屋就可以，可是你是女的，屋子又小，你要是住在这里，我和爷爷就只能住在外边了。
姑娘说，我住在外面吧！
石头说，那可不行，天倒不冷，可是夜里会有狼来。
这时候爷爷从外边回来了，爷爷说，石头，你在和谁说话啊？
石头说，这姑娘要在咱这里住下。
爷爷说，那好，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我和你住在外边。
姑娘把随身提来的篮子放到床头，一会儿就睡着了。早上她早早就起了床，把石头的脏衣服拿到小溪边去洗。石头劝她早点赶路，她说她想在这里歇几天。
又过了两天，石头说，姑娘你早些走吧，走晚了天黑了碰不上人家，一个人住在野外很危险。
姑娘说，我叫阿雪，父母早已亡故，我到远处是想投奔远房亲戚，去了也不一定找到。若是小哥不嫌弃，我就住在这里，给你和爷爷洗衣做饭，过一辈子。
石头脸微微一红，心里高兴却不知道怎么说好。一旁的爷爷听见了，立刻放下正在编的草鞋走过来高兴地说，好啊，阿雪！爷爷正盼着你这句话呢，现在就住在这里吧！
晚上，爷爷煮了胡萝卜，炖了一只山鸡，三个人围坐在石桌前，爷爷说，吃，吃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石头高兴，盛上两碗鸡肉，一碗给爷爷，一碗给阿雪。阿雪又把鸡肉让给石头，说，我只爱吃胡萝卜。石头说，这是顶好的野味，为啥不吃啊？阿雪只是微微一笑。
天凉了，阿雪从小篮子里拿出两块布，给每人做了一件新衣服，他们又在小茅屋旁边盖了一间屋子，这样冬天也不怕冷了。
茅屋旁的槐树叶已经变黄，石头随便摘两片叠在一起，放在嘴边就吹出了很好听的曲子。阿雪正拿着一些野果子和野芝麻进屋来，听见曲子就问：你吹得真好听，这是啥曲子啊？石头笑着说，新娘进房曲！
阿雪一边拿果子去堵石头的嘴，一边笑着说，爷爷在后边呢。石头说，爷爷老了，听不见。阿雪就站在那儿笑，石头看见她左耳朵上长着一个紫色的痣子，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三
有了阿雪的陪伴，石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快活。他觉得这深山里的鸟儿会说话，小溪会唱歌，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不久爷爷的饭量越来越小，走路越来越没有力气。他也常常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着飘走的白云发呆。有一天晚上吃完饭，爷爷看着满天星说，等东边的那颗最亮的星和它旁边的小星星的连线成了直线，社会就太平了，那时你们也有了孩子，你就该出山了，你正直往北300里，找到一个陈家庄，那里就是你的家。有了家就要让孩子读书。
石头看看爷爷想问些什么，还没有开口，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葫芦说，你去陈家庄时一定带上它，我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石头和阿雪都掉下了眼泪。阿雪从小篮子里拿出些干果给爷爷吃，爷爷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了，留给你们吧。说完他要去屋里休息，两个人一起把他扶到炕上，第二天爷爷就去世了。
天上下起了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石头觉得那满山上的树，都为爷爷开出的白色的花；雪化了，树上滴滴嗒嗒的雪水，都是为爷爷流下的眼泪。
闲暇时候，阿雪从小篮子里拿出些布，做一些小衣服，石头知道他们要有孩子了。石头常常看着悠悠飘走的白云，想象着他的另一个家和外面的世界。
夏天，绿油油的艾草在风中摆动着叶子，散发着香气。每一次去割艾草，石头都想起小白兔。有一次石头给阿雪讲完白兔的故事后就说，我多想到山外面看看，可是咱们走了，白兔回来上哪里找咱们呢？
阿雪说，白兔不会回来了。要是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那就七月初七的夜里，在这里等我吧，我会偷偷过来和你说说话。
石头说，咋会找不到你呢？不会吧？
阿雪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春天花开，夏天果熟，一年年过去，石头的儿子已经七岁了。石头仰着头看着天上东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和旁边的两颗小星星的连线已经成了直线，他知道该带着妻儿去找自己的老家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盼了多长时间啊！石头高兴得像个孩子，出出进进，脚步那么轻快。树上的梨子已经熟了，明亮亮的阳光里，一个个黄色的梨子在绿叶里晃悠着。
石头摘下一个最好的要分一半给阿雪吃，阿雪说，石头，你自己吃吧，咱们永不分梨（分离）！
石头笑着一把揽过阿雪说，好，咱们一起吃，永不分离！接着把梨子放在中间，两个人一起去啃。
啃了一口，石头笑弯了腰，抬头却看见阿雪流下泪来。
石头说，阿雪你怎么了？
阿雪说，石头，我知道你太想走出大山了，可是我……
你怎么？石头问。阿雪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石头，脸上带着笑容，也挂着泪花……
几天后，石头摘了些梨子、背上了两个装满水的葫芦，阿雪提着她的小篮子，篮子里装满吃的，他们领着儿子，顺着弯弯的山路出发了。
爬过山越过岭，走过石头小时候遇见白兔的地方，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长长的土路伸向远方，一片片绿树，一洼洼蓝色的水，朦朦胧胧的白墙灰瓦房的村庄……多像画在地上的一幅画啊！
石头高兴地心直狂跳，他张开嘴想大喊几声！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了他们的面前，石头觉得有些面熟。那男子手里举着一根银色的棍子朝阿雪哈哈笑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哈哈，回你的老家吧！他伸手去抓阿雪。
石头慌张地用身子挡住了阿雪，那人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先打死他，再打死你的小兔崽子！
阿雪哭着哀求说，千万不要这样，我跟你走就是了！
石头拽住阿雪说，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那人用银色的棍子把石头拨拉一边，眨眼间阿雪就不见了！
石头哭喊着找啊找啊，一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阿雪。他忽然想起了小白兔耳朵上的伤疤和阿雪耳朵上的痣子，想起了梨树下阿雪对他说的话和她的眼泪，他多么后悔，要是不往外走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石头擦干了眼泪，揽着儿子坐在了一棵树下，他一夜没睡。他知道阿雪是为了他才暴露了自己。
等到天明，石头找到一个村庄，把儿子托付给一个私塾先生，又把金色的小葫芦给了儿子，就朝着大山这边往回走了。
石头再也不向往远处那个陈家庄了，他回了他的茅草屋。
他坐到了茅屋旁那几棵梨树下，他好像看到梨树已经开满了花，雪白雪白的，那花瓣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那是飘落的思念的眼泪。
他等着，等着七月初七的夜里，阿雪偷偷地来，和他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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