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是有气息的,这种气息相对于小说,好比呼吸相对于人。只有存在呼吸的人才能称之为生命,同样,存在气息的小说才能称之为精品。读艾丽丝·门罗的小说,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它的气息,这种气息将它很好地置于优秀小说之列,虽然每一篇小说都没有一个清晰的故事情节,虽然作为短篇来说,它的篇幅似乎很长。门罗的小说突破了我国对于短篇小说字数的定义,她的每一个短篇至少两万字,长的时候,七万字。但是它的叙述千真万确地属于短篇小说的范畴,描述一个场景,渲泻一种情绪,刻画一种情境,而不是写一个完整的故事。短篇小说写情节,中篇小说写故事,长篇小说写命运,每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都有这个体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门罗的小说,不管它的字数多少,它们的的确确都是短篇小说。 这些短篇小说对于国人的阅读应当是个挑战,很长的一段篇幅内往往是一个女人的独言独语,或是一个情景的细致描写,而门罗往往又不告诉读者那个女人的独语是为了什么,那个情景描写的意义何在。她常常在看似平淡无奇、有些冗长散漫的文字后面给人出奇不意的结尾,这使浸淫在她的文字之内,心底本来暖煦煦的读者,陡然感到彻底的寒冷,在此之前的人物独语,情景描写便有了意味深长的含义。 《激情》这个小说,我足足读了一上午,中途时分差点放弃,我实在弄不明白门罗不停地讲格雷斯与尼尔开车途中发生的一切有什么意义,等到格雷斯回到旅馆,尼尔却在返程中遭遇车祸身亡,我才一下子明白那些文字的含义。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举手投足、说话、睡觉之间也许就有爱情存在,也许就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门罗的这种处理方式反比强烈的故事推进,更给人带来震憾。震憾之余,门罗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悬念:尼尔是爱格雷斯的吗?尼尔的酗酒是因为爱格雷斯却不能吗?尼尔的车祸是自杀吗?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将《逃离》这个小说解读为“一个女人想逃离丈夫,然而逃离过程中感觉离开丈夫却无法生活,因此重新返回”这样一个故事。其实《逃离》里面讲述“逃离”的只是短短的文字,更多的文字描写卡拉对生活的感受,她的不安、紧张、惶惑,抑或更多类似于此的情感,自然还有她与贾米森太太那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情。她逃离并不是因为许多人所言的丈夫脾气暴躁、虐待她,她的逃离只是对日常生活的逃离,一次身体与灵魂的自我放逐。《逃离》与其说是讲卡拉的逃离,不如说是对卡拉女性心理的分析,门罗在这里做了一个心理分析师的角色。天知道,卡拉是个性格有些扭歪,甚至稍稍变态的人,我认为她有一些受虐倾向,她需要生活给她这种压迫的,受伤的感受,如果脱离这种环境,那么她就会感到惊慌失措。“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他对她说,而她就会说:“你舍得吗?”“什么?”“抽烂我全身的皮肤呀?”“那是当然。”他现精神头很高,就像她刚认识时那样让人难以抗拒。这是卡拉与她丈夫的对话,卡拉像个小女孩那样,撒着娇地招惹她的丈夫。 卡拉常常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情来满足自己的受虐心理,例如编造贾米森先生曾经骚扰她。在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她也用编造故事来掩饰,她不承认自己的逃离,她说一切都是自己编造出来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全都是我编出来的”。 《逃离》中那只消失许久的小山羊,突然在卡拉逃离的晚上自行归来,有人认为这是门罗在小说中做魔幻处理。我却认为这是小说的一种技巧——将一种情绪或是意象具体化。小山羊丢失,归来,变成头盖骨,隐喻了卡拉对于生活与生命的态度。这个态度是什么?读者自己去想吧。 卡拉的受虐情节在《办公室》中得到充分体现。患有强迫症的办公室主人接二连三在将他的意志强加于“我”,当“我”对他的强加置之不理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扰他的生活,对他造成了伤害,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声讨我。而他的生活中偏偏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情证实着他的猜测,最终迫使“我”以最快的速度搬离这间办公室。不从这篇小说蕴含的社会意义讲,单从办公室主人这个人物分析,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以“爱”、“帮助”或是“恨”的名义将个人意志强加于我们,不是使我们逃离,便是使我们妥协。 朱丽叶系列在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中占了较大篇幅,《机缘》写朱丽叶的艳遇。旅途中,她与那位男子没有发生什么,但是多年以后,男子寄给她一张明信片,朱丽叶便带着这张明信片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找他。《匆匆》写朱丽叶带着孩子回家探望父母。孩子是她在《机缘》中与艳遇男子所生。少年时候的生活经历造成朱丽叶与父母的冷淡、隔离,那种亲情间的疏离无处不在。《沉寂》写的是朱丽叶年老的事情,丈夫死去,女儿到某个地方“隐退”,她独自一人生活。起初担心女儿找不到她,不敢搬家,五年之后,不再期望女儿寻找她,于是不停地搬家。有一天,她知道了女儿可能在某个地方生活,可是她却不想去找她,她甚至认为女儿与她的人生是没有关系的。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出生、成长、少年、爱恋、婚姻,经历了在这个世上走一遭所必须的一切后,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自然,以上这些都是对艾丽丝·门罗单独文本的解读,这样的解读适合每一个作家的每一部作品,不能够证明门罗为什么能够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她得奖的原因在我看来,还是因为小说透露出的浓郁的气息,这种气息使她的小说会呼吸,有起伏,有动感。这种气息是作家长期修炼而形诸于文字的强大气场,它隐藏于精准的文字之下,隐蕴于平常的情节之中,于漫不经心之处,给人以猛烈的一击。 “用普通而又精准的语言来描述普通的事情,赋予一些常见的事物,如一张椅子,一扇窗帘,一把叉子,一块石头或一副耳环以惊人的魔力。”这话是简约主义大师,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说的,这话同样适用于艾丽丝·门罗。 艾丽丝·门罗就是一个武林高人,她衣着朴素,少言寡语,不动声色地隐匿于人群之中,但是不经意间的轻轻一暼,便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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