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门梧桐 于 2019-6-17 17:11 编辑
我的同学董学谱
1967年中秋后的一天。 坐西朝东斜对着昆仑火车站的油坊小学，院中那片一人高以上叶肥杆壮的向日葵，有的挺直着身腰，有的弯弓着脊背，都顶着一个个圆圆的金黄大脸盘，在暖暖的阳光抚摸下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辉煌、那么灿烂······ 然而，院中二年级四班的“向阳花”却笑不起来了。 当时，9岁的我在教室里听到外面一通吵闹，忙走出来看：董学谱同学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围攻起来，矮矮的个头，黄黄的脸色，用双惊悚呆滞的眼睛环视着大家，那张笨拙无力的嘴巴不停地辩解，最后干脆蹲下来两只手捂着脸痛哭起来。罗向浩说昨天去南头阁供销社打酱油，看见他在自家门房的墙上用泥巴捏了条“打倒毛主席”的标语。哼，这还了得！他竟敢这么反动。我的激愤和围攻的同学一样迸发出来，立刻加入到战斗行列，同这个“阶级敌人”展开了“斗争”····· 下午课中，班主任王淑芬老师叫上董学谱、罗向浩和我跟她一道，来到昆仑派出所。是派出所哎，这是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坏人在此受审、拷打、捆绑、上铐······我成什么人了？一会，邹公安把董学谱留下，把我和罗向浩关到门闭窗掩的西屋里。因为家离派出所近，我认得这位凶神恶煞“邹公安”。在黑屋囚着，不时地听到从北屋传出的审讯和董学谱的哭声，让人怕极了。你看吧，老师也不知去哪了。屋门锁着，窗户堵着，只能把门缝里钻进点可怜的光束来，屋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我们被一个巨大的黑暗裹挟起来。窸窸窣窣，吱吱叽叽，是老鼠在虚棚上走动发出的动静。我是怕老鼠的，听到这种声响，从心里往外冷。门缝里再也见到什么光亮了，天黑了，爸爸妈妈大哥二哥知道我关在这里吗？肚子饿，心里慌，我哭了。声音小，是抽泣，怕哭声大了招来祸端呀。我闹不明白，为什么把我们关到这黑屋里，难道与写反动标语的人有同样的罪过？至今我也闹不明白，对不到10岁的孩子会采取这样的手段，他们的起码的人道良善哪去了？苍天呐！ 终于门开了，公安把我俩带到北屋与董学谱站到一起，我也像董学谱那样不敢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说说董学谱是怎样写反动标语的？”邹扔出严厉的问话。这位邹公安近一米八的个子，有一张削瘦冷峻的脸，鼻梁高颧骨突，鹰一般的眼睛，话音自带阴森的杀气。从他眼里射出的凛凛寒光，能使我战栗---大人们可能不至于此，但确是我的感觉。没见过他笑过，估计他也不会笑。听到他的提问，不知如何作答，何况他那两眼还凶巴巴地直射着我。天那，怕死人了。 “罗向浩，你先回答。”邹说。 “昨天我到供销社打酱油，见董学谱在他家门楼的墙上用泥捏得反动标语。”罗向浩从容不迫。 “不是······我······真的没呀······”董学谱断断续续地哭诉。 “你别抵赖，老实点！是不是这样，你也讲一讲。”邹把前半句吐到董学谱的脸上，把后半句又放给我。 我抬起头来，见窗外站满人，室内的人已围起来了。男女老少，街坊邻居，大都是我认识的，还有我平时的伙伴。今天他们的眼光却那么陌生那么冰冷，好像我偷了他们的东西似的。再往窗口一瞥，看见大娘家三哥在，他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始终没敢张口。见到他如见到爸妈一样，真想扑过去哭一场。当然，我不能这样做，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 “你哑巴了，怎么不讲话？” 我只好怯生生地回：“我是听他们说的。” “你不敢检举他了？你不想和董学谱划清界限了？啊？！他爹爹可是一个‘四类分子呀’！”那时，我不明白什么叫“检举”，只听他说没回答。我能说啥，我毕竟未亲眼看见，更何况董学谱还在哭呢，一直都不抬头。他比我更惨。 邹公安火了，咣当拉开抽匣，咔嚓搁在桌上，吼道：“你看这是什么？”呀！是支乌亮乌亮的手枪，枪呀，我的眼泪终于不顾一切的冲出眼眶，吓得哭开了，哪见过这阵势。 “你只要说清楚了，就没你什么事了。”邹说着站起身子，不知怎么，语气明显没以前凶恶了。呆了会缓缓地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罗庆昌。” “在哪里工作？” “红旗化工厂”我答。邹这时拿出几页稿纸，让罗向浩摁上手印，又让我做了同样的把戏。后来我才知道那几页纸就是所谓的“证词”。然后叫我、罗向浩回到人群里了。与大家一起呼了许多“打倒董学谱”的口号，而“小反革命”不再哭了，弯着腰身不动，僵在那里了。 天很晚很晚才放我回家。一扑倒母亲的怀里就晕过去了，母亲也哭得稀里哗啦，把我搂得紧紧的。父亲知道的事情多，让我不要害怕不要难过，说我是去当个证人，我没有事的。可不管父亲如何说，我一闭眼就是那幢黑屋子，我一睁眼就是那支乌亮乌亮手枪。我恨透了派出所，恨透了邹公安，也恨透了王淑芬老师。 第二天下午，满满一街筒子人。原来是董学谱的大哥拿菜刀要砍这个反革命弟弟，幸亏让人拉住了。我没敢停留脚步，好像董学谱的大哥砍的不是他弟弟，砍的而是我。慌忙藏到家里，不敢出门了。从此以后，老实巴交的董学谱同学再也不上学了，可他才是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呀！ 以后，我经常莫名其妙地把少年老年的闰土与可怜的董学谱同学联系起来。董学谱以后的生活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打听过，我总有一种负罪感。罗向浩同学却在1983年的“严打”中被判了重刑。 这个故事已过去半个世纪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咀嚼其中的味道。每每咀嚼，我眼里流泪，心里滴血。造物主为什么让一群孩子以太小的年龄来有此太大的担荷？一个花季少年的董学谱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成了棵“小老树”了？你能积怨罗向浩，积怨邹公安，积怨王淑芬吗？事实上谁也没有过错，谁都是受害者，是造化弄人---根源就是那个疯狂的年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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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8 1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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