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明 天 住 哪 里 /谢鸿云

心语留芳

          明  天  住  哪  里  
                                     谢鸿云
      老张停下装满菜的三轮车去开铁板房的卷帘门时，看到门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张大嘴，我非收拾你不可！他半张着大嘴、睁大了眼睛又看了一遍，心想是谁非要收拾我呢？老伴李兰英凑过来问：看啥呢？老张一把撕下那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小、小广告，小广告！老伴见他说话神色不对，想看看那纸上究竟写的啥，可是老张早已经把它揉碎扔掉了。
      老张从三轮车上往下搬菜，汗水一串串从脸上落下来，煞得他睁不开眼睛。人家都叫他“张大嘴”，其实他长得不丑，就是嘴稍大了点。他穿着短袖汗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旧毛巾，搬一会儿就直起腰擦擦汗，回头看看正在摆弄菜的老伴。老伴支上案子，把菜椒、西红柿、土豆、黄瓜什么的一样一样摆好，早上5点半钟，他们的菜摊子就开始营业了。
      这个点买菜的人少，有一半个来逛摊的，都是早起的老人，他们买菜仔细，这里挑挑、那里拣拣，扒层皮择个叶子，老张从来不烦气，咧着大嘴笑笑，递塑料袋、装菜、称菜，手脚麻利。在他眼里，那扁豆就是一些弯弯的小月亮，那红菜椒就是一个个小灯笼，那西红柿就是一个个大红玛瑙……个个都是宝，老伴觉着他总是满眼喜气。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老张好像有心事，一不说话，他就盯着一个地方儍看。老伴问：你看啥？老张说：我看菜。老伴又说：菜有啥好看的？老张说：那你让我看啥，看你啊，都看了四十多年了！老伴笑，老张也咧着嘴笑。
      李兰英比老张小两岁，今年六十三，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有了不少皱纹，背略微有些驼。看着她，老张就有些心疼。要是城里人，兰英肯定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得多，她这个年纪，应该是早晨起来散散步，晚上跳跳广场舞，拿一把大花扇子，穿一身红或者一身白，跳着跳着，把扇子打开，那毛茸茸的扇子就像花开了一样。可是兰英不能，他们两个都没有退休金，她得早起晚睡，和他一起卖菜。
      土豆多少钱一斤？一个老太太扒拉着那一堆土豆问。老张说：一块六！说着瞥了隔壁的卷帘门一眼，脑子里闪过那张写着“我非要收拾你”的纸，脸沉了一下，却又立刻笑起来，接过老人挑好的土豆，咧着大嘴笑笑，问：炖着吃还是炒着吃？老人说炒着吃。老张称完土豆，顺手拿过一棵香菜塞进塑料兜里说：土豆丝加香菜，味道真不赖，吃着香，再来买！老人笑，老伴也笑，老张却故意闭起嘴，睁大眼，做出一个很滑稽的样子！
      老人乐呵呵地提着菜走了，老张又发起呆来。他回头看着老伴，老伴正在择韭菜，刚批发来的韭菜看起来有些乱，粗略择一下就好卖多了。老伴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从年轻时就这样。本来他们生活在农村，靠着勤快也积攒了些家业，可是后来，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找了媳妇有了孩子，老伴来城里看孙子，儿子住的是租赁的两室一厅，房子小租赁费高，儿子和儿媳妇对老两口说：爸、妈，你们两个年纪大了，孩子也得有人看，你们干脆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咱们在这里买一套大房子住在一块，你们老了也有个依靠。老张一听，大嘴笑得合不拢，正好一个人在家孤独又不会做饭，跟着儿子来城里享享福吧。于是和老伴一商量，一万五千块钱就把那带院的五间大北屋卖了，把钱如数交给了儿子。儿子买了大房子，老两口看孩子，小两口上班，日子也倒平安，一晃就十多年。
可是后来两个孩子都看大了，儿媳妇又调到学校做会计工作，哪里也用不着他们了，虽是三室两厅，六个人住在这里也有点挤，儿媳妇就话里话外开始嫌弃。老两口手里的零花钱，就是政府给的那点老人生活补贴，他们舍不得乱花。那天李兰英买了两塑料袋青菜提着气喘吁吁地上楼，倒不过手拿钥匙，就把菜放在了地上，开了门，儿媳妇正好看见了，就皱着眉头说：妈，菜怎么能放在地上，多脏啊，能吃吗？李兰英说：没事，有塑料袋隔着呢。儿媳妇又说：隔着也不行，塑料袋会把细菌带进来。有时李兰英把衣服挂在衣架上，儿媳妇看见了就会说：妈，你的衣服不用挂在衣架上，放到你橱子里吧。李兰英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塞到橱子里。吃晚饭时，老张坐在沙发上，儿媳妇说：爸，你坐在马扎上吧，沙发布不好洗！天长日久，老两口心里都觉着不舒服，老张也和儿子说过这事，可是儿子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们就别把盛菜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别坐在沙发上不就行了？
      老两口想，这是嫌俺住着他们的房子吃闲饭啊，要在老家，两个人由着心性种点地养活自己没问题，可是要在城里找活干，这把年纪了能干啥呢？找来找去，老张去给快餐店洗碗，老伴打扫卫生，他们在外边租了一室半的小房子住着。这店里吃饭的人多，两个人马不停蹄地干，晚上回来腰酸背痛，可是在这里不用看儿媳妇的脸色，过几天自由日子，挺好。谁知干了一年半，快餐店要拆迁，两个人失业了。没活干，房子租不起啊，两人想退了房子再回儿子那里住，儿子说：你们在那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回来干吗？老张乐呵呵的大嘴一下子闭了，愁眉苦脸好几天，他们到处找工作，再去另一家快餐店，实在受不了那累了，可是不能闲着啊。两个人想来想去，感觉卖菜这活挺好，靠时间，可是劳动强度不大，于是用手里仅有的那点钱，买了一辆破三轮车，租了这个菜摊子。
      吱地一声，隔壁的卷帘门响了，老张歪头看看，心缩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张写着“我非要收拾你”的纸。他扬起脸，咧着大嘴，使劲朝那开门的人笑笑，那人却只管开门，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这个开门的人五十多岁，叫仇(qiu)刚。因为总是剃个光头，人家背地里都喊他“㞗蛋”。仇刚不和老张一样两点钟就起来到市场批发菜，他七点才来开门，然后等着菜农把菜给他送来。他把菜摆好，没有人来时，他就坐在那儿听录音机，有时是老流行歌，有时是京剧。刚来的时候，老张听到好听的京剧，也张开嘴随着录音唱上几句，两人哈哈一笑。可是后来，老张的菜比仇刚的卖得好，仇刚脸上就不好看了。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雨，老张和老伴看着那半筐半筐的菜发起愁来，可是到下午雨停了，一个人开来一辆小三轮，看了看菜，就大兜小兜装上过称。不用说，这是个开饭店的，老张每样菜都给搭上了些，那人乐呵呵地说谢谢，又说再来。老张这人一高兴就表现出来，老伴在路边扫地，他喊老伴过来和他抬个菜筐，路边人多声杂，他喊了一声兰英，老伴没听见，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听见。“绿英！”老张大声喊，老伴回过头来，他接着又喊：“苍蝇！”然后咧着大嘴哈哈笑。老伴也笑了，骂着“老不正经”走过来。
     这会儿老仇在那边没有听录音机，这“老不正经”打情骂俏他听得清清楚楚。不就是多卖了点菜吗，本来这个人应该来买我的，却买了你的！用得着恣成这个熊样吗？！他瞪了老张一眼，老张装作没看见。天很热，一只狗跑过来蹲在菜摊子边，张着大嘴，伸着红舌头，呼呼地喘着气。老仇歪头看着狗骂道：你嘴张得不小，想吃了我啊，你还没那本事！你滚一边去，少来我跟前呼哈！
      狗蹲了一会就跑了，可是几个买菜的过来，又到了老张这边。老仇再也沉不住气了，好不容易等买菜的走了，他一脚就把菜筐子踢翻了，瞪着眼吼道：张大嘴，你菜卖得这么便宜，还让人活嘛！老张正蹲着顺菜，仰起脸笑道：仇兄弟，咱都是买卖人，和气生财，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仇刚瞪着鼓溜溜的眼睛，光亮亮的大脑袋在太阳下晃着，一副凶相。论个头和年龄，要是动手，老张真打不过他，他只能说好话。再说了，做买卖，要是在这人来人往的闹市街上动起手来，真是不好。老仇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张总是陪好话，可是菜该怎么卖就怎么卖。再进菜的时候，老张专门进好的，这样把价格提上去，那些买菜的还是照来不误。
      老张每天早上两点就起来去批菜，中午老伴看着菜摊子他躺在破竹椅上睡一会，下午和老伴一起卖菜，到晚上九点钟，这条街上人确实少了，才收摊子和老伴回家。家不远，走着就能回去。路过那个小公园时，那帮戏迷还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老张也想张开大嘴唱两句，可是他累了，毕竟年龄不饶人。有房子，有退休金，闲来唱唱戏、散散步，这才是城里人的日子。可是老张不行，他得早点回家睡觉，两点钟就得起来去批菜。
      走到楼下，老张先去看了看他那辆破三轮车。这两天破三轮车老出问题，不是被放了气，就是被扎了带，让老张好一阵忙活。是谁在耍坏？老张又想起了那张“我非收拾你不可”的纸。简单吃了点饭，老张就和老伴睡下了。现在老张睡不着，那张纸的事，他不想和老伴说，怕老伴担心，可是不是和儿子说呢？他拿不定主意。终于迷糊了一阵，醒来两点多了，他赶紧起来去看三轮车，还好，三轮车没有被扎带，也没有被放气。
     老张到了蔬菜批发市场，各样的菜都选好了，他还想要一点韭苔，可是那一辆装满韭苔的五轮车刚停下时间不长，就过来一帮人，拿着塑料筐、编织袋爬上车去，踩的踩、抓的抓，好好的一车韭苔，很快就成了乱麻，任凭车主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老张半张着大嘴吃惊地看着，车主眼看就要哭出声来，有一个人过来跟他说：你以后再来，先找这市场的黑头头，给他50块钱，他就会把菜顺利地给你发出去，不然像这样，你可就亏大了！行有行规、家有家法。
     老张没有要韭苔，开着他的破三轮往回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走到一条小道的拐弯处，突然有人扔过一根大木棍，横在了路上。他停下车，三个人拿着铁棍走过来，一个冷笑道：你的菜销路这么好，我先抬走两筐，要不打断你的狗腿！老张半张着大嘴，惊恐地左右看看，没有行人！天还早啊，才四点半钟！
      三个人抬走了一筐菜椒、一筐芸豆，好歹老张平安无事。他开着破三轮车来到他的菜摊子，一个常来买菜的老头子早起来散步，看见他就说：你来得这么早啊，你看人家，他指了指老仇的门头，他从来不早起去批菜，他那家人门道多，没个好㞗蛋，他哥哥在东边卖活鸡，和人家争买卖，竟找上人给人家打断了腿！老张听了勉强笑笑，感觉自己的腿有些麻。
     整个早上，老张搬筐、摆摊子，一句话也不说。老伴看他和变了个人一样，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问他是不是遇上事了，他张了张大嘴，啥也没说又闭上了。以前不管怎么样，只要看到买菜的人来，老张就咧着大嘴笑，而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话题。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的衣服很薄，就对老伴说：你看人家外边罩的那件衣裳，就和蜻蜓的翅子一样薄，你也买一件吧，穿着凉快！老伴正在从网兜里往外倒圆葱，就说：这网兜穿上更凉快，你穿吧！两人就一起笑。可是今天不管怎么样，老张的嘴就像贴了封条，不说不笑了！
      到了中午，老张忽然问老伴：很长时间没有给老家表弟打电话了，那电话号码本在哪？老张到现在还是习惯把号码记在本子上。老伴拿出一个破包，找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老张，老张拿出他最便宜的老人机拨通了电话。表弟一听是表哥，就高兴地说：表哥！你多少年不回来了，快回来看看吧，咱这里变化可大了，咱这里可好了……
     老张突然有了回家的念头。十多年前，他卖了老家带院的五间大北屋往城里走的时候，多少人羡慕他！父亲只他一个儿子，两个姐姐嫁得远，可他和邻居处得好。临走的时候，邻居王大哥一直送他到村外，羡慕地说：我三个儿不如你一个儿，你到城里好好享福吧！有空常回来看看啊！
     可是自从王哥的女儿结婚时回去一趟后，他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现在老张觉得住城里有啥好的，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退休金，卖点菜还这样受欺负，哪能和人家真正的城里人比？不如回去！他想当初他就不应该把房子卖了，哪怕借点钱或者让儿子多贷点款，把那平房留下，看完了孙子回去住，等到实在老得爬不动了，再来跟着儿子也不晚，至少少看他们十多年的脸色。可是现在，在城里买房不可能，是套房子就得几十万；租房哪能是他这样的人租得起？自己不挣钱，光水电、物业费也支不起！那以后住哪里呢？
回去再把原来的房子买回来？不知道人家卖不卖？要不买两间小平房，够两个人住就行，然后再种点地，怎么着也能过下去。对，应该这样！老张忽然兴奋起来，回头朝着老伴笑。老伴说：你儍了？老张说：你听我说，咱还有这几千块钱，要是这样，咱今天走，兴许明天就能住上自己的房子……
     老两口拿定了主意，转租了菜摊子，和儿子说了一声，就带着几千块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老张一路咧着大嘴笑，他说：兰英，你猜咱们老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表弟说，那里现在是锦泰湖高新开发区了，咱回去看看，有卖房子的，咱接着就定下了来，兴许明天就能住上自己的房子！老伴说：那肯定变得很好了，买了房子，我想还是睡木板床，躺着实落！老张一高兴就哼起黄梅戏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哈哈！
      两个人下了火车又换汽车，可是到了站却傻眼了，原来的村庄在哪呢？！
      一条条平直的水泥路，在一片宽阔的大地画了一个个方格，有的方格里立起了漂亮高楼，有的正在施工，一辆辆大挖土机抬头哈腰地忙碌着。
      老张给表弟打了电话，表弟很快就过来了。老张说：咱村子呢？表弟说：拆了！老张半张着大嘴惊奇地问：搬哪啦？表弟指了指那一座座漂亮的高楼：那里！
      表弟高兴得合不拢嘴，老张却惊得不说话，半天，老张说：我想回来买套房子。表弟回头看着老张，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然后说：表哥你有多少钱啊？这房子5000元一平方了，最小的120平米，另外还有储藏室、车位那些费用。哎呀，你怎么不早买呢，你那平房不卖就好了，至少换3套楼房！3套！
      老张半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凝固着，他看着老伴，老伴看着他……
      明天住哪里呢？！

       谢鸿云，淄博作协会员，淄博音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辽河》《民族音乐》《音乐教育与创作》《词刊》《儿童音乐》等；中篇小说《丁香花开》获山东省宣传部、山东作协“中国梦”征文三等奖，《红领巾的梦想》《我家住在鲁山下》分别获山东省文明办、省教育厅等共同组织的优秀童谣征集二等奖。《雪花纷飞的夜晚》获第七届劳动美“银鹰杯”全国职工诗歌大赛优秀奖……2015获得淄博青年作协“10佳青年作家”称号。

疯子

好惨，只有付出没有回报，错打了算盘。拜读学习了。

心语留芳

疯子 发表于 2017-8-1 15:16
好惨，只有付出没有回报，错打了算盘。拜读学习了。

谢谢疯子老师关注，问好

张玉国

心语留芳 发表于 2017-8-1 19:24
谢谢疯子老师关注，问好

人老了千万要自己留个窝，别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心语留芳

张玉国 发表于 2017-8-6 22:23
人老了千万要自己留个窝，别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张老师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