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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6-6 21:45 编辑
父亲，我心中的河
桓台 巩同英
我的家乡马踏湖，在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北部，素有“北国小江南”之称。在迷宫似的河道里，年轻力壮的中年父亲，撑着一只小船，载着我和年幼的弟弟，巡逻守护着马踏湖，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了我们的童年。
芦苇荡，荷花塘，一望无垠，如诗如画。河道纵横交错，小桥流水人家。杨柳依岸，蒲苇夹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群鸭戏水，鸟鸣蛙叫，“一行白鹭上青天”。岁月悠悠，时光飞逝，水乡的美景依然如故，马踏湖的小河依旧缓缓地流。如今我的老父亲却已乘舟远游！
“你父亲是个老革命军人，实诚厚道，耿直倔强，好人一个！”庄里乡亲们都这么说。自打记事起，仅仅知道父亲是个很普通的鱼龙湾人。后来我陆陆续续听说了父亲的一些故事，最近又查阅了父亲的历史档案。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并不普通！
我父亲，巩遵鲁，生于1929年，自幼父母双亡。15岁的他，沿着铁路一路乞讨到了河北地界，不幸被日本人抓去当了劳工。押运途中，从火车上跳了下来，虎口逃生。1945年3月，16岁的父亲，在河北山海关幸遇中国共产党的抗日军队，从此开始了十年光荣艰辛的峥嵘岁月。
父亲打过日本鬼子，亲历过解放战争。四野45军158师是我父亲战斗过的部队，历经“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衡宝战役”，“湖南剿匪”，“广东戍边”等。他身经百战，枪林弹雨，九死一生。
父亲少小离家，一去八九年，音信全无。直到战局稳定后，他才给家人写了信。1953年春节一过，我大伯迫不及待，南下广州，探望我父亲。亲兄弟阔别多年，异地重逢，激动地抱头痛哭。于是兄弟俩在深圳拍了一张珍贵的合影。照片中，已25岁的父亲站在大伯身边，一身戎装，又威武又英俊。
1955年5月，27岁的父亲，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从深圳复员回家，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在村委当过主任，干过保管员，还在马踏湖当过多年的治安员。
记得小时候，当治安的父亲撑着小船，带着我和弟弟，在马踏湖中巡查。我俩直嫌船行得太慢，觉得不带劲儿。为了让我俩高兴，父亲脱光了上衣，开始猛力地撑船。弟弟眼尖，看见父亲身上有许多圆圆或长长的疤痕，好奇地问：“爹，你身上怎么了？”他笑着说：“这是和敌人打仗时落下的疤。圆的是弹孔，长的是和敌人拼刺刀落下的刀疤。”
我俩开始缠着他讲当年的战斗故事，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马上来了兴致。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他们打过的胜仗。他还说，扔手榴弹，他能投50多米，关键要投得准。我们姐弟俩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马上去打敌人，当个大英雄。我问：“打仗时遇见敌人，你们不害怕吗？”父亲说：“谁都不想死，到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红了眼，就不能害怕，勇者胜啊！”
最后，他还高兴地唱起军歌:“向前，向前，我们是解放军战士，我们是杀敌的好汉，端起冲锋枪，带上手榴弹，哪里有敌人，就到哪里战......”我和弟弟也高兴地跟着唱起来。激扬豪迈的歌声，久久地回响在马踏湖的上空，也久久地回响在我童年的美好记忆里。
记得父亲流着泪给我们讲过九连长的故事。郑绍福，河北遵化人，6岁时成了孤儿，脖子上吊个葫芦瓢到处要饭。后来他参加了革命队伍，由于作战勇敢顽强，不久升任连长。1949年10月，在白麓山战斗中，炮弹片划开了他的肚皮,他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里，带领战士们继续战斗,直到倒下。战友们流着泪给他清理包扎伤口，从他的肠粘膜上清出了一些枯叶和土石。九连长在送往团部途中牺牲，年仅29岁。
还记得父亲讲过“打仗喝脏水”的故事。他们连参加一次战斗，半夜就动身了。大家都跑得汗流浃背，饥渴难忍，正好路过一池塘，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趴下来，喝了一顿水饱。打完仗回来一看，池塘里有腐烂的动物尸体，有密密麻麻的小水虫子，池水又脏又臭。就这样父亲在打仗时就落下了胃痛、痢疾的毛病。复员回家后，这老毛病几乎每年秋天都犯几次，备受折磨。记得我14岁那年，父亲肠胃病又犯了，肚子疼痛难忍，大便带脓血，人瘦得不成样子。后来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才转危为安。
我父亲曾经救过一个战友。时隔多年，战友的名字他已记不清了。当时他们正在打冲锋，子弹嗖嗖在身边乱飞，一个炮弹呼啸而来，在战友旁边眼看要爆炸了。父亲看事不好，一个箭步跑过去，猛地把战友扑倒在地。战友安然无恙，他却身负重伤。后来那个战友当了干部，来我们家乡找过他，但当时信息不畅，没能找到我父亲，无功而返。我问老父亲：“爹，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战友呢？”他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想找，这么多年了，战友们分散在天南海北，都已经失去联系了。再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想找到他们，难啊。”
父亲少小离家参加革命的故事，村民很多人知道，大家都特别敬重他。一个村民曾经问父亲：“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吃了那么多苦，差点连命都搭上，一辈子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混上，你不后悔吗？”父亲说：“后悔啥呀？我的一些战友二十多岁就牺牲了，死时连个老婆都没有，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能娶妻生子，有吃有穿的。比起我那些走了的战友们，我感到幸福多了。”这个村民充满感激地说：“如果没有你们这些革命老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怎么能过上今天这美好的生活？！”
2005年，正值纪念抗日战争六十周年，父亲获得了一枚由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题名颁发的抗日战争纪念章。他高兴地拿着纪念章给亲朋好友看，并欣慰地说：“党中央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同志啊！”当天他穿上干净的中山装，佩戴上那枚金质纪念章，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对于年老的父亲来说，这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也是他最幸福最快乐的一天。
父亲常对我们说：“你爷爷奶奶去世早，我流浪在外，没吃的没穿的，是共产党救了我，共产党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他最爱戴毛主席，1976年毛主席的追悼会上，他痛哭失声。过年时，他总是买来领袖们的画像张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母亲生病十几年，家境极度窘迫。父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艰难度日，依然坚持交党费。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间，80岁的他积极捐款捐物，捐了100元，两袋子面。这是他当时一个月的复员军人抚恤金。记者采访时，他说:“60年我们这里发大水的时候，人家帮助我们。现在人家有困难了，我们也得帮助他们。这就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父亲清贫一生，但他不是"穷人"。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父亲早年父母双亡，中年丧妻，2007年冬，我大姐又因病去世。他痛苦地说：“人生的三大悲，我全摊上了。”2008年，与他感情深厚的大伯，也离他而去。父亲悲痛过度，2009年秋得了脑溢血，经抢救无效，十几天后便离开了我们，享年八十一岁。
我父亲突然离世，整整八年了。他带走了我深深的思念，也给留给我太多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一直是我难以释怀的心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尽力帮他找到战友，重叙生死兄弟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带他去看看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带他去看看北京，看看毛主席！
2013年秋，我专门去了毛主席纪念堂，买了三束菊花，也替父亲买了三束菊花，敬献给我父亲一生最爱戴的人。2014年10月19号--10月24号 ，我参加了四野158师子弟组织的“红色之旅--湖南邵阳行”，以踏寻父辈的足迹，重温父辈的峥嵘岁月。令人遗憾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已太晚太晚了！
如今，马踏湖已成了国家湿地自然保护区。一条很宽很深的河把芦苇荡荷花塘保护了起来。我的父亲就长眠在他巡逻过的马踏湖的小土丘上，成了马踏湖永远的守护者。一有空闲，我就到环湖公路上走走，努力追寻着父亲走过的足迹。
我登高远眺，只见那数不清的河流掩藏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它们像人体的血脉，纵横交错，千曲百折；它们没有大海的壮阔，没有大河的浩荡，只是静静地流淌着，滋润着这一方土地，福泽着这一方百姓，一代一代又一代。此情此景此时，心中不由得回响起腾格尔唱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那首歌，久久地，一遍一遍又一遍。
父亲，你是我心中的河，在我心田缓缓地静静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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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6 21: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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