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殃

拾海遗珠

在我国葬礼程序之中，有一种‘出殃’的说法。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风俗习惯下，‘出殃’之说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基本统一的，那就是一个人死后，人的肉体和灵魂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脱离，而这个过程，就称为‘出殃’。
都说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话呢，原本是不错的，但是对于小花来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却不是娘，而是奶奶。小花的爹是一位木匠，心灵手巧，手艺超群，在四里八乡很有名气。原本靠着他这份手艺，家里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小花的爹很早就去世了，据说是冬天抄近路过河的时候，掉进冰窟窿里边淹死的，好像是连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
小花的娘跟丈夫感情很好，承受不住这种沉重的打击和对丈夫日夜思念，过了不久就开始神思恍惚，不久就精神失常，疯了。小花那时候年纪小，对于疯疯癫癫的娘没有多少亲近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畏惧，所以从小，她就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呢，自然也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对她百依百顺，宠爱有加。所以小花虽然自小过得并不富裕，但是在奶奶的呵护之下，倒是度过了一个称得上无忧无虑的童年——奶奶在她心里，几乎就是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亲人。
然而，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又能够陪伴她多少时光？在她刚满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正是遍地青纱帐连天蔽地的时节，奶奶拉着她的手，满眼牵挂逐渐消逝，就此阖然长逝，永远离开了她。
尽管小花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奶奶紧闭的双眼却再也没有睁开。叔叔婶婶好不容易把她从奶奶身边拉开，按照风俗给老太太装殓入棺、守灵、出殡。小花对奶奶依依不舍，内心深处总在盼望着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奶奶只是睡着了，还会睁开眼从棺材里爬起来。所以在守灵的这几天里一直寸步不离。然而，到了第七天晚上，她却被告知：这天夜里必须离开奶奶的灵柩，尤其是到了这一天的半夜子时，那是绝对不能进入灵堂半步的。
因为明知道第二天奶奶就要下葬入土，这时候小花当然不愿意离开半步，无论大人怎么劝，她都不肯听。这时候，她的小婶子实在是急了，忽然冒出一句：“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你奶奶今晚‘出殃’，你呆在这咋行？”
在我们老家，‘出殃’是一个骂人的词汇，大约是搞怪或是不着调之意。不过我总觉得这种方言跟老人对于‘出殃’一词的解释有些不搭，至于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意思，也就无从稽考了。所以那时候的小花自然也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大瞪着两只哭肿了的眼睛望着小婶子发愣。主事的刘大娘看得心疼，就把她揽在怀里，絮絮叨叨给她解释。
原来，按照老人的说法，人活着的时候，三魂七魄都在，相互作用下呢，就能形成一个有理智、有感情、有思维能力并且能够跟周围其他人和睦相处的‘人’，而‘三魂’呢，是主管意识的，‘七魄’则是主管行动，而且这个‘魄’带有前生的印记，于是这也导致了人们不尽相同的各种性格：猪的懒惰、狼的贪婪、蛇的无情等等。而且按照我们本地的说法，人在去世之后，灵魂是会马上离开躯体的，留在身体当中的，只有七魄当中的一魄——带有前世印记的那一魄。所以我们老家所说的‘出殃’，就是指这一魄在回魂夜那一天离开躯体，先是化成前世的模样，然后跟其他三魂六魄会合的过程。
‘魄’为煞，没有自主意识，只有一种杀戮的本能，这也很好地解释了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那种兽性。所以‘出殃’这件事是很凶的，不但是外人，就连家里的亲人也要在这一天夜里进行回避，一旦撞上，往往必死无疑。
然而人生在世，血脉亲情往往是最难割舍的，就像每个人都很难接受自己灵魂深处所隐藏的那种邪恶一样，人们往往都很难相信跟自己相处已久的至亲会在死后出现那些离奇的变化，更很难相信原本疼爱自己的亲人会伤害自己。
此时的小花就是如此。在她的意识中，奶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慈祥的亲人，她活着的时候疼爱自己，就算死了，如果她有灵魂，那么她一定会像生前一样那么疼爱自己的！她笃信这一点，所以听了刘大娘的解释之后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有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期盼——她果断地提出：要亲眼看着奶奶‘出殃’，她要送奶奶最后一程！
别看小花平时看起来温婉可人，但此时却表现出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坚决：她一转身从炕上抓起了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以死相逼！这一下众人全都傻了眼，老人刚刚去世，这总不能再搭上一个小的吧？到了最后，还是刘大娘拿定了主意：好！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干，那就必须听我安排，而且，真到时候看到了什么，你可别怕，也别埋怨我！
时间紧迫，刘大娘马上着手安排一切。她让小花叔叔去找了一个大号的竹筐，能装得下一个人的那种，然后又调和了一大罐鸡血，和上朱砂，仔仔细细地涂抹在竹筐外面。最后，还找来当年小花爹留下的墨斗，横竖各在竹筐外面打上了三十六道墨线——木匠属于三十六旁门之一，所有的工具都有辟邪功能，这墨线组成的三十六天罡网更是驱邪避煞的利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是千叮咛万嘱咐：“小花啊！大娘也不知道这么干是对还是错，不过你既然一定要这么做，可一定要听大娘的话。不管到时候你看到了什么，也不管你看到的东西在做啥，你可千万要屏住气，不要出声！要不然，就算是你刘大娘本事再大，也救不了你！”
想象着马上就能见到奶奶，就算是人人畏惧的鬼魂，小花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兴奋。不过，叔叔婶婶脸上那种几乎是诀别的怜悯，还有刘大娘异乎寻常的郑重其事，还是让她兴起了一丝警惕和隐隐的不安，不管咋样，刘大娘应该不会害她，叔叔婶婶应该更不会——爹去世之后，叔叔婶婶还是很心疼她的，虽然是跟着奶奶生活，但大部分的生活来源，还是靠叔叔接济的。
如此这般，夜色已深，刘大娘指挥叔叔婶婶把小花倒扣在那只大竹筐下，上边还压上了一块从邻居家借来的泰山石——泰山石敢当，天道正神，群邪辟易！
虽说村里人不知底细，但一些内行人却知道，这位刘大娘其实是方圆百里之内一位非常厉害的出马仙弟子，她所做的这一切，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最高级别的防御——‘出殃’之夜又称回魂夜，子时左右，不止是‘魄’会离体出殃，而且死者的灵魂也会回来，而与鬼魂一起回家的，还有幽冥界的鬼使！他们是正牌的地府使者，就相当于阳界的警察，就算刘大娘有莫大的神通，她也不能更不敢去跟它们正面交锋，所以她只能做好防御，然后带着其他家人迅速离开。
灵堂里转眼间就只剩下了躲在竹筐下的小花，夜忽然变得出奇的静，外边的风声、虫鸣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就仿佛世界虽大，却只剩下了她自己，当然还有躺在棺材里的奶奶——原本并不大的灵堂，好像一下子变得寥廓无边，奶奶近在咫尺的棺木也变得朦朦胧胧，好像在不停地浮动。
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停止了流动，那种寂静若有实质，在屋外天籁的衬托下，愈发让人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下一步，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会打破这种寂静？
棺材前边的白蜡烛光忽然闪了五下，三长两短，火苗也一下子变成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淡青，然后‘噗’地爆了一下，火苗瞬间拔高，看起来居然有半尺长短！与此同时，屋外的虫鸣声忽然消失，随之而起的却是一种‘淅淅沥沥’的怪声，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雨声，倒好像是有无数爬虫蜂拥而来一般。
原本已经有点昏昏欲睡的小花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猛地清醒过来——房间里为什么陡然间变得这么冷？一种透入骨髓的、如浸入冰水中的冷。白蜡的光焰虽然变得很长，但此时房间里的光线却变得非常黯淡，而且满屋全是那种阴森森的淡青。就算小花再怎么单纯，她也已经意识到：她所期待的那一刻，来了！
她努力睁大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棺材，心里在盼望着：奶奶，出来吧！出来吧！小花要再看看你！
就好像是听到了小花心里的声音，棺材里竟然开始有了动静。不过，让小花心生恐惧的是：那声音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奶奶的声音，而是一种非常沉闷的‘呼哧呼哧’的叫声。这声音小花其实也非常熟悉——奶奶家猪圈里，就经常出现这种叫声！难道......
还不等小花有所反应，棺材里忽然发出‘咚’的一声响，然后，一颗毛茸茸的大头从棺材里探了出来——獠牙外生、两眼通红，一头浑身褐色长毛的猪，非常笨拙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深深的失望、绝望和恐惧在小花心里瞬间盈满，奶奶，那个整天把她揽在怀里絮絮低语的奶奶、那个给她梳头给她穿衣的奶奶、那个永远满眼慈爱的奶奶，那个素净得像白菊花一样的奶奶，她老人家的棺材里怎么会爬出来这么一个怪物？！这头大猪浑身腥臭，红彤彤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噬血的残暴，虽然时隐时现，好像一团雾一样，但是那种阴冷的杀意却是像刀子一般直透入怀，小花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本来这头大猪刚一出现，就开始仰起头不停地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像是在寻找什么，这时小花一声惊叫，这头猪马上掉过头来，就像是发现了令它垂涎的食物一样，‘嗷嗷’叫着向着小花躲藏的竹筐一头就撞了过来。
透过竹筐缝隙，小花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头猪大嘴张开，满嘴的獠牙呲出唇外，一股奇怪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看这头猪的样子，竟然完全把小花当成了猎物，想要把她撕碎、吞下！巨大的恐惧让小花完全乱了阵脚，刚才刘大娘的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努力把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大声尖叫。只是让她绝望的是，这时候她的声音发出，竟然像融化到了水里一样，尽管她已经用尽了力气，但是声音离唇马上消失，她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叫喊声！
大猪迎面扑来。
就在小花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注定是致命的一击的时候，她感觉竹筐轻轻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她连忙睁开眼一看，就看见那头大猪的嘴巴子上冒着黑烟，它不停地甩着脑袋，看起来好像是很疼的样子——刘大娘在竹筐上涂抹的鸡血朱砂和墨线真正起到了作用，只是一次接触，大猪已经受伤。
不过，这头大猪好像完全没有智慧，虽然受了伤，却不知道退却，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马上又疯狂地扑了过来，当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大有越挫越勇之势。竹筐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小花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处身于风雨飘摇的大海之上，竹筐就像是一艘小船，几乎随时都会有被掀翻的可能——要是竹筐翻了，那头猪，会不会真把自己给吃了？小花，奶奶一直疼爱的小花，会被奶奶的化身吃掉？
眼看着大猪身上黑烟滚滚，褐色的长毛几乎都要被烧光了的样子，而竹筐也开始左右前后剧烈摇摆的时候，小花发现头顶上的那块泰山石忽然放出了一种柔和的白光，像水银一样流下来，整个竹筐外面顿时变成了一片银白，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
大猪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威胁，终于停止了攻击静了下来。它围绕着竹筐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破绽。就在小花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外面所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然后就是几团雾一样的影子飘了进来。这几个影子呈半透明状，但是眼尖的小花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最前边的那个影子，明显就是奶奶！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小花终于记起了刘大娘的话，她紧咬着嘴唇，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奶奶的影子慢悠悠地向那头大猪靠近，然后融合，大猪不见了，而奶奶的影子也好像更凝实了一些。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种若有如无却又明显恋恋不舍的叹息声在房间里不停地回荡。
一条铁链一样的东西从另外两个影子身上飞出，准确地套在了奶奶脖子上，四只鬼火一样的眼睛往小花这边盯了一会，然后一转身，融入屋外的夜色，不见了。
烛光恢复了正常，虫鸣声再度响起，就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小花身心俱疲，身子一软，竟然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后来有人问起，小花总是说，夜里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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