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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6-2-11 16:39 编辑
北京的春天
王光福
中国最大的城市,向来北京上海并称。上海我最少去过三次,在东方明珠电视塔下照过相,在金茂大厦坐过每秒九米的观光电梯。北京只去过一次,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从书橱上拿下一本《李太白全集》,扉页上写着:“1991年6月8日去北京,候车于济南,购于古籍书店。”再拿下一本《易经译注》翻开,扉页上是:“1991年6月9日,购于北京王府井书店。”
去时已是炎夏,没法体会北京春天的况味。没法体会却偏偏痒痒地想体会,今天下午,就躺在南窗下翻闲书,寻出几条北京春天的材料,做一回文抄公,聊以耗半日之闲。
一九二二年十月,鲁迅在《呐喊•鸭的喜剧》中写道:“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九三〇年一月,废名在《枣•墓》中写道:“三月杪,四月初,北地也已渐渐是春天了……于是我又作西山之客了。这所谓春天,只在树上,树又只是杨柳”,“这既不是春又不能说秋的北京春天”,“春天告诉我们要来,终于我不像看见了春天,此地的夏又来得太无情意了,明明牛山濯濯,几日的大雨,开窗一看,忽而草何深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废名在《北平通信》中写道:“北平……此刻暮春已过初夏来了,这里还是刮冬天的风……”
一九三六年二月,周作人在《风雨谈•北平的春天》中写道:“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倘佯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他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他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连篇累牍抄这些文字,是学周作人的《夜读抄》,除消磨时日外,还有其他想法。这几年我看的纸质书,不是国外的优秀之作,就是我国“五四”一代人的传世之作,几乎不看畅销书或时兴杂志。因为喜欢在网络上发发帖子过过瘾,所以礼尚往来,也不免浏览一下时下人的作品。看来看去,觉着文采好的有,意境高的有,能量正的有,可大多缺少一样东西,就是真实。
北京好不好,好,否则也不会是首善之区,逗引住偌多文人了。但是,鲁迅、废名、周作人,并没有一味赞美它的春天,尽管它的春天也不是毫无特色。当然,描写春天,在诸位都是为了文章的意境,容或有些许的主观色彩。不美化、不夸张、不滥情,却是他们三人的共同特点。
我们的文章就不同了。动辄就是“万紫千红”、“春光明媚”、“心旷神怡”、“不虚此游”之类滥调,这即使不说是思想的懒惰,至少也证明眼光的色盲了。我们的这些感觉和辞藻,多是从书上来而非亲身体味。即使不到春天里去,躲在屋里也能写得出来。周作人在《北平的春天》中还说:“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因为有官能的直接接触,又有心灵的消化萌发,所以虽然隔了几十年,仍叫人觉着就是那样,或就应该是那样——即使没有去过或没有春天去过北京。我们对鲁迅等的叙写之所以深信不疑,其秘诀就在于他们一贯是真实的,所以对春天的笔墨也一定是真实而非臆造。
我们是先想好了主题——歌颂或赞美——再去找材料,就好比先给犯罪嫌疑人定了罪——十年或无期——再去找罪证。就是用尽了力气,写满了卷宗,恐怕春天和嫌疑人都不会认服,因为事实不是那样的,我们伪造和污蔑了它们或他们。其实它们或他们认不认服,我们一向是不加理会的;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终日哄骗自己的心灵,我们已把说好话看成了义务,一说真话就会负疚,连自己也不分其真假情伪了。
今年淄川的春天有点特别。半个月前天气热得很,仿佛马上就是“夏的头”了,可是连着下了两场雨,“这里还是刮冬天的风”,让人感觉到春才去,冬又开始了。但愿过几天“开窗一看”,满眼都是泼地草绿,让我这半百老汉也写几句赞美的话出来,附庸一下大好形势。可惜那时已是夏,已没有赞美歌颂的必要了。
201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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