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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德顺

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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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4 10:4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10)
在湘西的山村,这种死尸客店并不难找,沅水两岸,到处都有这种死尸客店。这种死尸客店只住两种人:死尸和赶尸匠。住这种店是有规矩的:天刚蒙蒙亮时入住,天黑以后,路上不见行人时离开。赶尸匠和尸体一旦入住客店后,便片刻不得离开客店,住店的赶尸匠们也不准互相串门。这种客店晚上不点灯,白天也不开火,客店的主人不住在客店里,而是住在客店对面的一间茅棚里,负责给赶尸匠送来饭菜汤水。所以,客店里虽然住满了赶尸匠和死尸,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客店里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说来你们不会相信,像这种店,竟然也有土匪来抢劫。当然,土匪不是来抢尸体的,而是来抢赶尸匠的钱。判断这种店是否安全,关键看客店的门是否结实。好的死尸客店的门都是杵木做的,土匪轻易撞不开。
我第一次入住的死尸客店叫奈何桥客店。当我和死尸来到这家客店的时候,不巧的很,客满了。原来,前天沅江发大水,把前面的一座浮桥冲垮了,所以店里滞留了好多尸体和赶尸匠。
怎么办呢?店主好歹给我腾出一个房间,让我和死尸同住一室。说实话,清醒的时候,我是不怕死尸的,但要我和死尸睡在一起,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我最怕睡着以后,僵尸会跳上来掐我的脖子。
没有剩余房间了,我只能和死尸同住一间房。我把死尸摊在地上,自己在床上躺下了。没过多久,店主送来了饭菜和热水。我端起饭菜,当着尸体的面,开始大吃大嚼。吃着吃着,我感到有点不对劲了,我发现房间里好像有一种光,对,是绿荧荧的光,墙上,房门上到处都蒙上了一层绿光。我四处寻找,最后发现绿光是从尸体的眼睛里发出来的,像饿狼的眼睛发出的绿光。
我想:莫非是僵尸饿了?我又想:是嘛,僵尸也走了一夜路,怎么会不饿呢?我走到僵尸面前,问他:“你饿了吗?要不要店主也给你送份饭菜来?”
僵尸不说话,那死鱼样的眼里只有绿光照着我。我又想:“也许他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吃饭吧。僵尸嘛,怎么好意思吃饭呢?如果能吃饭,那还叫僵尸吗?僵尸也是要面子的嘛。”
于是,我故意留下半碗饭,放在僵尸的旁边,然后开始蒙头睡觉。等我傍晚时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半碗饭被吃光了,饭碗被舔得干干净净的。我很好奇:僵尸满嘴的朱砂,他是如何把饭吃下去的呢?

有一回,我赶一具尸体去沅陵,途中准备到一家叫做还魂客栈的死尸客店去歇脚。赶巧的是,还没等我和僵尸进入还魂客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拦住我反复盘问。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是赶尸的,按我们湘西这一带的规矩,赶尸的队伍是“官不拦,兵不管,民不阻,匪不抢”的。
操着北方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说:“什么破规矩!现在已经解放了,你们这些端公、巫婆、测字卖卜、赶尸的,统统属于依附在劳动人民身上的血吸虫,今后要全部取缔!”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问道:“你赶的真是尸体吗?”
我说:“尸体还能有假吗?”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说:“那可不一定。最近是剿匪的关键时期,经常有土匪化妆成尸体和赶尸匠,妄图逃出湘西关卡。”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我们要检查你的尸体。”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扯僵尸脸上贴着的黄纸。
我急忙拦住他说:“按照我们湘西这一代的规矩,这尸体是不能检查的。”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问:“为什么不能检查?”
我告诉他说:“我今天赶的这个死者是被仇家放了蛊,中蛊死的。你要是碰了他的尸体,尸体上的三魂七魄就会附在你的身上,死尸就找你做了替身,很快就能转生。而你呢,就会活不长久。”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一听,有些害怕了。
而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冲到僵尸面前,高喊道:“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天不怕,地不怕,不畏一切妖魔鬼怪!你说不能检查,我偏要认真检查一下这具僵尸。”
我只好让他检查。他取下尸体头上戴的高筒毯帽,摸了摸尸体的头发,然后,又扯开遮住僵尸脸面的那张黄纸,仔细查看僵尸的脸,还伸手到僵尸的鼻孔下试了试鼻息,最后,他不得不说:“没想到还真是一具尸体。”
还是在这家还魂客栈,有一次,我在这里看到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一幕:有一位赶尸匠领着十五具尸体,列队入住这家客栈!我心中纳闷: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呢?
但转念又想:这位赶尸匠这一回发大财了。
还魂客栈的店主给我送来饭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店主说:“哎呀,你今天生意真好,一下子来了十五具尸体。”
没想到,店主恨恨地小声骂道:“好个鸡巴!这些僵尸全是活人,都是土匪装扮的。现在,解放军剿匪剿得凶,抓到土匪,不管是大土匪,还是小喽啰,统统杀掉。解放军在湘西各处都设了关卡,土匪们为了逃命,纷纷化装成赶尸队伍,混过关卡。只要逃出沅陵,出了湘西,他们就分散逃跑,潜伏到各地,隐姓埋名,保住小命再说。你想想,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住我的客店,我敢收他们的钱吗?”
我问:“他们假扮死尸,怎么混蒙过关呢?解放军战士不是要一个个亲自检查的吗?”
店主不阴不阳地说:“这就要感谢你了。上次,有个解放军战士检查了你赶的那具僵尸之后,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听说还是个排长呢。从那以后,只要是看到赶尸的,解放军再也不敢认真检查了,一律放行。”
我想起了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的话。他说他不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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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10: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11)
最后,丁君终于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讲述,他总结说:
“其实,邪这个东西嘛,不可全信,也不可全都不信。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呢,还是要信一信邪的。”
丁君讲述这段赶尸经历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窗外的北风发出凄厉的吼叫,不断拍打着窗户,让社员们感到一阵阵寒气逼人。暗淡的桐油灯光,在风中摇曳不定,把社员们的身影投射到四周墙壁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让社员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鬼魅世界。
丁君讲完之后,社员们都沉浸在恐惧中,谁也不敢出声,好像只要一发出声响,就会立刻有鬼魂附体。只有刘痒痒一脸冷笑,他率先跳出来,指着丁君的鼻子吼道:“你这个家伙,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你这是糊弄谁呀?死人能走路吗?世上真有鬼吗?”
见社员们毫无反应,他又对丁兵喊道:“丁连长,丁君宣扬封建迷信,号召我们大家要‘信邪’,难道不该批斗他吗?”
丁兵干咳了两声,支吾道:“信邪……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鬼神嘛……这个……有还是没有呢……”
看到丁兵态度含糊,刘痒痒又冲桃花源人喊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家伙迷惑了,他这是在借恐怖故事贩卖自己的私货。”接着,他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丁君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社员们也跟着喊起了口号。刚开始,社员们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后来,社员们情绪激愤起来,越喊越起劲,越喊越卖力,好像只有通过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才能驱散会场上的阴森鬼气。
在热烈的口号声中,刘痒痒得意地盯着丁君。
丁君恶狠狠地瞪着刘痒痒。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紧挨着丁君,问他:“丁道士,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丁君神情严肃地说:“你相信有鬼,你就不会遇上鬼;你不相信有鬼,你偏偏就会遇上鬼。这就跟游泳一样,你相信水能淹死人,你就不会淹死;你不相信水能淹死人,你恰恰可能会淹死在水里。”
刘痒痒说:“你不是说‘经常走夜路,总会遇到鬼’吗?这些年来,我经常半夜三更,从我的‘小泥鳅’那里返回桃花源,怎么从来没有遇到鬼呢?”
丁君说:“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刘痒痒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这一天深夜,刘痒痒哼着沅河戏,在“小泥鳅”那里快活了半夜之后,一路匆匆地往桃花源里赶。就在他穿过桃花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消失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呢。难道世上会有鬼吗?”
他又开始哼着花鼓戏,继续往前走。忽然,他的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他摸了摸脸,感觉那东西像蜘蛛网似的。他想:“真奇怪,这条路上天天有人走,怎么会有蜘蛛网呢?”
他继续往前走,不过,他不敢再哼花鼓戏了,而是小心专注地走着。接着,他听到了病人呻吟一样的哼哼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就在他正疑惑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他摸了一把,发现是沙子。“看来,是真的遇到鬼了!”
他惊慌地猛跑起来。当他临近自家禾场时,看见他家屋后的山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的心一阵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跑上自家阶矶,扑到门边,疯狂地捶门,嘴里不停地高喊:“兰花,开门!李兰花,李兰花!开门!开门!”
让他感到愤怒又不解的是,这一晚,李兰花睡得特别沉,无论他如何拼命砸门,屋内的李兰花都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刘痒痒砸得浑身冷汗淋漓,李兰花才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堂客睡觉,一分钟也不敢撒手。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社员们注意到,刘痒痒寡言少语,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丁君挨近刘痒痒,关切地问他:“怎么啦?痒痒,昨晚没有睡好?还是被小泥鳅踢下床了?”
刘痒痒神情迷茫地问道:“你说: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在桃花源里,遇到鬼的人还不止刘痒痒一人。地主崽子宋春也遇到了鬼。
有几天晚上,他独自回家时,总是看到一个白衣人脚不沾地,飘飘然地在他家后山徘徊。每晚睡到半夜时分,他总是被一种月婆子难产的呻吟声所惊醒。有时候,惊醒他的又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奇怪的笑声。他不敢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跑到生产队的牛栏,同牛睡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宋春就感到吃不消了,他瘦了一圈。
由于宋春平时同桃花源人极少说话,他的这种遭遇并不为社员们知道。桃花源人只注意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宋春再也不敢与丁待字来往了。哪怕是丁待字主动来找他,他也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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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10:0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刘痒痒

刘痒痒,本名叫刘开元,原为常德汉剧团演员,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与他的妻子李兰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劳动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夸李兰花长得乖一样,桃花源人也一致认为刘痒痒长得客气。
桃花源人夸男人不说长得英俊,长得帅,而说长得客气。他们说: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梁,他那脸模子,真是百看不厌。电影里的洪长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开万人大会,我仔细比较过了,就数他长得最客气。”
“哪怕他打赤脚,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个新郎公。”
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大队丁支书的女儿,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乖妹子,三十多岁了,一直还没遇到意中人。她曾经放言:“整个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
可是,自从她见过刘痒痒以后,她三天两头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问:“那个右派分子生病了吗?他要不要我给他扎针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闹离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长得这么客气的常德汉剧团演员,怎么会跑到桃花源里来耕田?
刘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释说:“因为我被划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戏了。”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右派?”
刘痒痒说:“右派就是喜欢发牢骚、提意见的人。”
桃花源人问:“你发了什么牢骚?”
刘痒痒说:“我发牢骚说:国家发布票,应该对我们这些高个子特别照顾。一人一丈二尺布票,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结果,有人揭发我,说我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说:“谁叫你狗日的长这么高?——你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给我们汉剧团的团长提了意见,团长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桃花源人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就问:“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鸡巴生活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刘痒痒就点了点头。
桃花源人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耕田了?”
刘痒痒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耕田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
刘痒痒说:“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思想?”
刘痒痒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们一样出工,一样作田,如果你这也算改造的话,那我们桃花源人岂不是从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们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右派?”

刘痒痒就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他不能离开热闹的生活和气氛,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
他永远像一头年轻的牯牛一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笑声。他常对桃花源人说:“世上所有人生下来时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声,只有我刘痒痒是哈哈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喜欢给桃花源人讲笑话,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听众之中有谁没有笑,他就会走到这个人面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手托往腮帮,叹气说:“老伙计,说实话,看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伤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帮我把这颗疼牙打下来,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刘痒痒希望达到的效果。他来到桃花源,好像就是为了让桃花源人发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叫刘开元,总是叫他刘痒痒。当别的生产队社员向桃花源人问起刘开元时,桃花源人便说:“噢,你问的是刘痒痒吧?那家伙一年到头没有安分的时候,总是全身发痒,到处找地方挠痒痒,或是挠别人的胳肢窝,挠得别人哈哈笑。”
刘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爱,大家从不把他当右派看,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刘痒痒的地方就有笑声,就连一向古板尖刻的丁君也喜欢同刘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时候,丁君对刘痒痒说:“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头都在出工,连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赶到生产队里来出工了,大家怎么还填不饱肚子呢?你说,我们这些作田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刘痒痒说:“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挖坟坑。”
丁君觉得奇怪:“给谁挖坟坑?”
刘痒痒说:“以前有皇帝的时候,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给皇帝挖坟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给新皇帝挖坟坑,祖祖辈辈挖坟坑。”
丁君问:“那如今又给谁挖坟坑呢?”
刘痒痒说:“如今是给资本主义挖坟坑。无产阶级是资本阶级的掘墓人,活着就是为了埋葬资本主义制度。”
有刘痒痒和丁君在身边,桃花源人会听到许多鲜话。桃花源里有一个田间广播,广播里提到国际友人时,总是说到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刘痒痒把田间广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问刘痒痒:“广播里不是常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吗?怎么说来说去就一个西哈努克?”
正在这时,“西哈努克”又在广播了,这一回提到的是陈永贵副总理。
刘痒痒说:“国家看得起我们作田人,把一个作田人陈永贵提拔成了副总理,鼓励我们作田人攒劲作田。”
丁君说:“在中国,作田的人千千万,总不能都提拔成副总理吧。”
有一回,一架飞机从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飞过,刘痒痒见了,就会扔下锄头,飞奔着去追赶飞机。在追过几座山之后,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无精打彩地走回来。
丁君问他:“怎么?飞机没把你带走?”
刘痒痒说:“飞行员把机舱门打开了,他朝我大喊:‘刘痒痒,你为什么不带根竹篙来呀?’”
丁君问:“带竹篙做什么?”
刘痒痒说:“飞行员让我撑着竹篙跳上飞机,脱离苦海。可惜我没带竹篙。唉,人的转运,有时候就只差一竹篙啊!”
丁君说:“你是天生的泥鳅命,一辈子只能在泥里钻,难道你还想变成蚂蟥叮上鹭鸶的脚飞上天?”
有时候,刘痒痒和丁君会在一起讨论胃的问题。
刘痒痒问丁君:“你说你以前的胃大些呢,还是现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刘痒痒:“你呢?”
刘痒痒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我以前的胃比较小,到了桃花源以后,胃变大了,怎么也填不饱。”
丁君说:“因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红锅菜’,用的是‘皇帝油’。”
刘痒痒说:“人的头发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饭了吗?”
桃花源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刘痒痒望着远处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叹:“人要是像牛一样,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话,那该多好!”
丁君在旁边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话,草就轮不到你来吃了。”
刘痒痒说:“草就在我身边,我想吃就吃,怎么轮不到我呢?”
丁君说:“你种的稻谷不在你身边吗?你养的猪不在你身边吗?你够得着吃得上吗?粮食要征收,生猪要征收,油茶要征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话,我们桃花源人就会多了一项上交任务,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公草。到那时,不仅人会饿死,连牛都要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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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10: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2)
歇工的时候,为了逗乐社员们,刘痒痒经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个游戏。
他让社员们挖一个坑,他跳进坑里,然后叫社员们往坑里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时,他让社员采来一根桃树枝插在他的头发里。他说:“好了,树苗已经栽下了,现在你们给树苗施肥。”
社员问:“施什么肥?”
刘痒痒说:“施尿素,你们往我头顶上的树苗屙尿。”
社员们嘻嘻哈哈地往他头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后,刘痒痒说:“你们把我身边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让我的两只手臂露出来。”
社员们从坑里往外刨土,等到刘痒痒的手臂从土里现出来时,刘痒痒说:“你们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员们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时,他猛喊一声:“停!”
社员们住了手。刘痒痒说:“我现在已经由一棵桃树苗长成一棵桃树了,我身上结满了桃子。你们现在开始拼命摇我。”
社员问:“摇你干什么?”
刘痒痒说:“把我身上的桃子摇下来。”
于是,社员们摇他一阵,再弯腰假装在地上捡落下来的桃子。
刘痒痒又说:“你们用竹篙打我。”
社员问:“为什么打你?”
刘痒痒说:“树上还剩些桃子没有摇下来,你们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
社员们折了几根树枝,把它们当作竹篙,朝着刘痒痒一阵抽打。桃子打光之后,刘痒痒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再也结不了桃子了,你们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烧了吧。”
社员们把手掌当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社员们把他抬到田坎下,点燃了他身边的野草,假装把他这棵老桃树烧了。
刘痒痒经常让社员们配合他玩这样的游戏。他时而扮演桃树,时而扮演梨树,有时扮演一棵水稻,反正总是些桃花源里随处可见的植物。
为了增强笑果,他常常会设计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当他扮演水稻时,他会伸开双手左右摇晃。
社员们就用竹枝抽打他,并大声呵斥他:“为什么乱动?”
“水稻”说:“刮风了。”
社员说:“刮风了也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乖乖地结出稻谷,让我们把你收割了,晒干,交给国家。”
“水稻”说:“我在田里生了根,能动到哪里去呢?哎呀呀,刮风了也不让我动几下……”。
刚开始玩这样的游戏,社员们兴致很高,觉得有趣。后来玩多了之后,他们心情沉重起来。丁君说:“狗日的刘痒痒,你们以为他扮演的只是他这个右派分子吗?他戏弄的还不就是我们桃花源里的这些社员们?”

刘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来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为他们只是桃花源的客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常德汉剧团去演戏。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痒痒一点也没有重返常德的迹象。桃花源人便对刘痒痒说:“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以为你同那些蹲点的城里人一样,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刘痒痒说:“回不去呢,还没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五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八年过去了。
刘痒痒背也驼了,胡子也白了;李兰花也干瘪得像冬天的丝瓜了;刘痒痒的两个儿子也长得比父亲还高大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桃花源人皆叹惋:“是什么鸡巴旧思想这么难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还改造不好?”
于是,刘痒痒就给桃花源人讲了一个“改造”的故事——

有一个地主,他吝啬,胆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纳妾,又担心堂客跟他闹,再加上纳妾需要花一大笔钱,所以,纳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他五十岁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后几个媒婆上门劝他再娶,他总是说:“还是算了吧,我老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娶又得花钱。”
外村有个媒婆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山那边有户穷人家,家里有个闺女,长得如花似玉,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户人家都没答应,因为那户人家嫁女有个条件,那就是要五亩水田。
听说要划走五亩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绝了媒婆,不再动这个心事了。
后来,地主和管家到山那边去收购桐油,在路边一条小溪时,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管家悄声告诉地主:“看到了吗?她就是上次那个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位要五亩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碰巧,这时候,那个姑娘也抬起头来,朝地主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天夜里,地主竟然梦见了这个姑娘。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硬绑绑的,就是穿上裤子以后,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裤裆高高地鼓起来,好像撑了一把伞。地主朝两腿之间小声说道:“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五亩水田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弟呀,你要听话,快点把伞收起来吧。”
可是小弟不听话,就是不肯收伞。夜里不收伞,白天不收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到田里去监工时,长工们都望着他的“伞”,嗤嗤地笑。
有一天夜里,地主被小弟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就从床上坐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说:“为了五亩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小弟不说话,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气,骂道:“你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听劝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对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决定对小弟采取强制措施,对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觉前,他穿上三条短裤,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门前,他用布条把小弟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让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伞来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说:“怎么样?老实了吧?看来就是要对你实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烦。由于他穿了好几条短裤,又给小弟绑上了好几块布条,每当他大小便时,需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这些层层束缚解开。遇上屎尿来得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常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这样改造一段时间之后,地主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最终放弃了改造,划出五亩水田,把山那边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结婚后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实了,再也不撑伞了。地主望着软塌塌的小弟,又心疼起他那五亩水田来了,他痛惜地对小弟说:“唉,要是我当初把你改造得长久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损失五亩水田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打伞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没想到,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冲着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么忍?你能叫春笋忍着不破土吗?你能叫啄木鸟忍着不啄木吗?你能叫向日葵忍着不向阳吗?你能叫河水忍着不往低处流吗?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牛改造得不喝水吗?你能把鱼改造得爬上树吗?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酿蜜吗?……任你改造我一万年,老子还是往上翘!任你改造一万年,老子还是要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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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5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3)
刘痒痒个子大,饭量也大,刚下放到桃花源时,顿顿都吃红薯饭,而且还吃不饱,饿得他嗷嗷叫。到了办公共食堂的时候,连红薯饭也没有了,只能喝红薯汤。
刘痒痒同丁君在炼钢的土炉前烧火时,他对丁君说:“要是人的胃能缩成挖耳勺那样大,该有多好!吃颗黄豆下去,就饱得受不了。”
他见丁君只是叹气,便又问:“如果有来世,你希望变什么呢?”
丁君想了想,说:“我希望变只白鹤。你呢?”
刘痒痒说:“我希望变一棵杉树。杉树是没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只要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饮点雨水就行。太阳、西北风、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独自霸占的。做白鹤不好。白鹤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动物,就要为了胃而终生劳碌奔波。”
为了填饱肚子,刘痒痒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像丁君一样吃泥鳅、黄鳝、河蚌一样,刘痒痒还吃一些连丁君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比方说,刘痒痒吃蚂蟥。在田里出工的时候,要是有蚂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会把蚂蟥扯下来,扔进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着,血从嘴角溢出来,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说:“刘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刘痒痒说:“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别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后,刘痒痒经常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四处寻觅。丁君问他找什么,他说:“我找白鹭鸶拉的屎。”
丁君问:“找鹭鸶的屎做什么?”
刘痒痒说:“当然是为了吃呀。”
丁君说:“白鹭鸶拉的屎那么小,多难找啊,你还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鹭鸶的屎显眼多了,到处都是。”
刘痒痒说:“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么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会有多少营养呢?鹭鸶是吃鱼虾的,它们的屎营养丰富得很呢。”
丁君说:“武陵公社机关食堂有个厕所,那里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营养,因为在那里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鱼吃肉的人。”
或许是受到了丁君的启发,刘痒痒还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过,他吃的不是大粪,而是大粪里的蛆。他像一个鸭倌一样,用竹篾做成一个勺子,然后,他左手提着尿桶,右手拿着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厕去掏粪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见了他,都惊得目瞪口呆,问他:“刘痒痒,你掏蛆干什么?喂鸭子吗?你当鸭倌了吗?”
刘痒痒说:“我前世是只鸭子,今生就喜欢吃蛆。”
他仔仔细细地把每家粪缸里的蛆全部掏进他的尿桶里,然后哼着沅河戏满意而归。
望着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叹惋:“几千年了,从来只见鸭倌来掏蛆去喂鸭子,想不到一个常德城里来的戏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复洗过之后,再放到锅里去炒,炒熟之后,他把蛆装进口袋,出工的时候,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唔,唔,好吃,好吃,比黄豆香多了。”
刘痒痒吃蛆的名声传到了桃花源大队的其它生产队。到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大家就会互相打听:“谁是那个吃蛆的人?那个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里?”
桃花源人便把刘痒痒推到众人面前,说:“你们看清楚,这就是那个和鸭子抢蛆吃的右派鸭倌。”
众人围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呸!一股大粪臭!”
刘痒痒显得十分委屈,他说:“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粪。蛆的营养价值很高呢,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呢。”说着,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肚皮说:“你们看看,我这么结实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来的。”
到了三年苦日子时期,桃花源人连红薯也吃不上了,人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葛根,甚至把枕头里多年前的陈旧糠壳也倒出来吃掉了。社员们屙屎时,屙到粪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树皮和糠壳,这样的大粪因为缺少营养,连蛆也懒得在里面生长。
当刘痒痒提着尿桶,拿着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时,桃花源人对他说:“刘痒痒,你别来了,现在的大粪里是不会长蛆的了。我们吃的不是人食,拉出来的也就不是大粪,是牛屎。你见过牛屎里面长蛆吗?”
刘痒痒叹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变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变成泥鳅,靠吃泥沙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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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4)
刘痒痒到底没有变成泥鳅,他只是吃泥鳅。
他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再用铁丝把竹签编成一排,制成竹梳子模样,这样,一把泥鳅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刘痒痒背着竹篓,一手提着桐油灯,一手握着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鳅,黄鳝。
夏夜,泥鳅、黄鳝会从泥里钻到水面上来乘凉。看到刘痒痒走过来,它们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手里的桐油灯发愣,刘痒痒一扎子扎下去,有时可以扎到两三条泥鳅。一个晚上下来,他的竹篓变得沉甸甸的了。当然,他扎回来的泥鳅是不能独自一个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许多时候有求于丁兵。他属于“黑五类”,只要离开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须向丁兵请假或开证明。
由于扎泥鳅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鳅很快就被扎光了,刘痒痒就去别的生产队扎泥鳅。有一天夜里,他提着桐油灯,来到湖里坪生产队的田野上。在一条田埂上,他的桐油灯忽然照到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上,他吓了一跳,高喊道:“哎哟,莫非遇到鬼了?”
一个声音说话了:“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来干什么?”
刘痒痒把桐油灯凑近那个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个子娇小,打着赤脚,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
刘痒痒说:“我到你们生产队来扎泥鳅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我到田埂上来摘豆角呢。我的长衣长裤都汗湿了,我把它们脱下来晒在了竹篙上,只穿了这一身出来。原本以为黑夜里不会遇见男人,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丑死人咧。”
刘痒痒说:“这么黑咕隆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独自一个人出来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个女人说:“我男人是个木匠,到常德搞副业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一个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摘?”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说:“摘完了。我正准备回屋呢。你是到我们这里扎泥鳅的?让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鳅。”
刘痒痒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放在田埂上。那个女人走近竹篓,把头伸过来,朝竹篓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浑圆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黑油油的,刘痒痒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大泥鳅,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刘痒痒说:“这位大哥,你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门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壶擂茶吧。”
刘痒痒无法拒绝。他跟着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女人家的禾场边,她的女儿正站在禾场上等她,看到母亲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只猫一样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像桃花源大队的那位女赤脚医生一样,在刘痒痒面前显得既激动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痒痒准备擂茶,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痒痒的脸,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想不到……在黑夜里……在田埂上……还能碰到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女儿坐在灶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儿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只有趁刘痒痒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会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后,刘痒痒把他竹篓里的泥鳅全部倒进了直冒白汽的锅里……

这就是桃花源人从刘痒痒嘴里听到的他初识“小泥鳅”的经过。
听了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觉得很不过瘾,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各种细节。
罗肤问:“第一眼看到小泥鳅,你是什么感觉?”
刘痒痒说:“感觉她就像我寻觅了多年的一条泥鳅,我当时就想哧溜一声把她吞下去。”
王娇问:“那天夜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泥鳅,是什么味道?”
刘痒痒搓着手,砸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哎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的美味。”
丁君问:“你们吃完泥鳅以后呢?”
刘痒痒说:“吃完泥鳅以后,‘小泥鳅’就指使她女儿去睡觉了,我和‘小泥鳅’就在禾场上坐着聊天。”
满婶问:“聊些什么?”
刘痒痒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她男人张木匠如何冷落她。张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个相好的。”
丁君问:“聊完之后呢?”
刘痒痒说:“聊完以后,她就呜呜地哭。”
丁君又问:“然后呢?”
刘痒痒不出声了。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说:“唉,都是苦命人。”
刘痒痒的讲述当然也传到了李兰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见李兰花举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赶刘痒痒,她一边跑,一边哭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还喂不饱你?你竟然还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吃‘小泥鳅’!是谁陪着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呀?……”
从此以后,在黄昏时分,桃花源人经常看到刘痒痒往湖里坪生产队跑。第二天早晨,从湖里坪生产队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总是红光满面。
丁红问他:“刘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鳅了?”
刘痒痒说:“是呢。”
丁红说:“怎么不见你带竹篓跟泥鳅扎子?”
刘痒痒说:“有现成的‘小泥鳅’吃,还带扎子干什么?”
更多的时候,刘痒痒是傍晚去湖里坪,半夜时分赶回桃花源。每当他经过丁君家的禾场时,丁君家的母狗总会第一个发出汪汪的叫声。刘痒痒弯腰轻声安抚丁君家的狗说:“喔,喔,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红我,你别急,下次我给你带回一条公狗,让你也舒服舒服,好吗?不要叫好吗?”
丁君家的母狗听不懂刘痒痒的安抚,她一直朝刘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床边的尿桶边,哗哗地屙起尿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狗日的刘痒痒就是骚劲足,搞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是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他那鸡巴怎么还那么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肚皮,对丁君炫耀道:“看见没有?我的肚子饱得像一面鼓,昨天夜里‘小泥鳅’请我吃黄豆、豆角、豆腐干、榨菜、腌黄瓜,还有两个鸡蛋!还有她从她娘家拿回来的腊肉!你在夏天吃过腊肉吗?香喷喷的腊肉,一口咬上去,满嘴都是油;打个喷嚏,鼻孔里喷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围着丁君转来转去,嘴里说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饱了,消化不了,实在胀得难受!我想呕吐一些腊肉到你的胃里,借你的胃帮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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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5)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还经常往湖里坪生产队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秋天,稻田里都干枯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冬天到来了,冰雪覆盖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迎着风雪往湖里坪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冬天,稻田里都结冰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都跟刘痒痒混熟了,见了刘痒痒,就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格外亲热。他们说:
“我们生产队有一垄好韭菜,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割。”
“我们生产队有一丘好水田,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犁。”
“‘小泥鳅’天天盼你来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炒了给你做下酒菜。”
“‘小泥鳅’恨不得把自己当腊肉熏了给你做过年肉。”
“张木匠在家时,‘小泥鳅’里里外外要穿三条裤子。自从认识你以后,大冬天她也不穿内裤不穿棉裤了,只系一条围裙,她说这样打扮蛮方便,见到你时脱得快。”
“张木匠这狗日的在常德挣了大钱,听说他在常德也养了一条小泥鳅。你要不来搞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经常来,我们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万个不答应!”
刘痒痒到湖里坪生产队扎泥鳅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在整个武陵公社传为佳话。全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修水库的时候,别的大队、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谁是那个冬天扎泥鳅的右派分子?谁是那条‘小泥鳅’?”
一拨人跟在刘痒痒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鳅,你这样的人不划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拨人跟在“小泥鳅”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明年夏天,我们也想到你们生产队去扎泥鳅,请问:你还会穿着短裤在田埂上摘豆角吗?”
“小泥鳅”的丈夫张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从常德赶了回来。他叫上四个亲戚,每人举着一把锄头,杀气腾腾地跑到桃花源里来了,逢人就问:“谁是黑五类刘痒痒?这狗日的竟敢欺负到我们贫下中农头上来了!我们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贫下中农打死黑五类不犯法,是正义的行为!”
刘痒痒听说来了五个举着锄头的男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对他说:“你赶紧躲到丁兵家里去吧,那里最安全。”
五个男人举着锄头四处搜寻刘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随他们东奔西走,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
丁红主动为这五个男人带路,他说:“刘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裤裆里去了。走,我带你们去刘痒痒家里,把这个右派份子揪出来!”
于是,丁红走在前面,五个男人举着锄头,跟在后面,桃花源人欢欣鼓舞地簇拥他们,一起向刘痒痒家走去。
众人蜂涌着来到了刘痒痒的禾场上,让大家意外的是,刘痒痒堂客也举着一把锄头从屋里冲到了禾场上。她咬牙切齿地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五个男人说道:“挖死他!你们今天一定要挖死那个四处偷吃‘小泥鳅’的家伙!刘痒痒不在家里,他躲在丁兵家里,我带你们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于是,壮观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现:李兰花高举锄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个湖里坪生产队的男人高举锄头,走在她后面,欢呼雀跃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丁兵家涌去。
到了丁兵家的禾场上,李兰花朝屋里高喊:“刘痒痒,你出来!你搞人家的堂客,现在仇家来报仇了!你躲是躲不过的,今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五个男人也朝屋里高喊:“狗日的右派分子,你给我们站出来!我们五把锄头一齐砸,我们就不信你的两粒卵子是两粒铜豌豆。”
围观的桃花源人也跟着起哄,他们高喊:“刘痒痒,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两粒卵子是不是两粒铜豌豆!”
众人喊了半天,刘痒痒没有出来,倒是丁兵走了出来。
一看到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湖里坪生产队的五个男人顿时软了下来,张木匠拉着丁兵的手,哭诉道:“丁连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如今在湖里坪生产队还怎么做人啊?一个黑五类都敢欺负我这个贫下中农,这是丢了你这个民兵连长的脸啊!”
丁兵神情严肃地教训张木匠:“你闹什么闹?刘痒痒不在我家里,你在这里鬼叫鬼喊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呀,平时只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你家里那一垄韭菜长得这么葱茏,可你呢,半年都懒得割一回,如今被别人偷割了几茬,你能怪谁呢?回去吧。回去把围住韭菜的篱笆筑牢些,筑得再牢些。你的韭菜被人偷割了,关键是篱笆筑得不够牢。”
接着,丁兵又教训李兰花:“你呀,也跟着瞎起哄。你男人偷吃别人的韭菜,难道你没有责任吗?关键在于你没有给他戴上笼嘴。他要是戴上了你做的笼嘴,他的舌头够得着别人的韭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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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9 10:1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6)
张木匠在丁兵这里挨了一顿训斥,很不甘心,他又跑到公社武装部娄部长那里去告状,他对娄部长哭诉:“一个黑五类,右派分子,竟然敢欺负贫下中农!这个右派分子不好好在桃花源改造,乱说乱动,谁给他开的证明?谁给他的权利?”
听了张木匠的控诉,娄部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这还了得?一个右派分子,不认认真真接受改造,竟敢半夜三更去割贫下中农的韭菜!下次开批斗大会时,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不过,在送张木匠出来的时候,他又低声对张木匠说道:“这韭菜嘛,应该及时割,你不及时割,它就老了。我听说,你堂客自从被刘痒痒及时割了韭菜之后,越来越水嫩了,所以,刘痒痒这个家伙,倒是坏心办了好事。以后呀,我劝你还是自家的韭菜自家割,及时割,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张木匠带人大闹桃花源,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等他一去常德搞副业,刘痒痒照样去湖里坪“扎泥鳅”。
有一回,张木匠到丁兵家里来开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在一条田埂上,张木匠恰好与刘痒痒狭路相逢。
看到自己身高还不及刘痒痒肩膀,张木匠明白,如果此时与刘痒痒单打独斗,肯定是要吃亏的。所以,他只能强压怒火,一脚跨进田里,避开与刘痒痒相遇。他在水田里卟通卟通地走着,嘴里高喊道:“哪里来的鸭子?吃了一肚子蛆,浑身都是大粪臭!”
“呸!”他朝田里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自从张木匠大闹桃花源以后,桃花源的女人们,开始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个“小泥鳅”产生了无限遐想,她们议论道:“小泥鳅到底长什么样呢?像天仙吗?”
连李兰花也曾公开对桃花源人无可奈何地感叹:“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泥鳅’呢?她为什么把我男人搞得这样神魂颠倒呢?”
不久之后,刘痒痒闹出了一件轰动武陵公社的大事,而“小泥鳅”也因此到桃花源里来了,桃花源的女人们才得以一睹“小泥鳅”的真容。
那一年秋天,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去武陵公社粮站交公粮。公社粮站的验收员认为桃花源生产队的公粮没有干透,需要在粮站的晒谷场上晒一天。生产队长丁牛让刘痒痒和丁君留在粮站负责晒公粮,其余的社员赶回桃花源吃午饭。
刘痒痒和丁君坐在树荫下,望着烈日下的稻谷被晒得哔哔剥剥响,只觉得肚中饥饿难耐。
刘痒痒说:“刚才吃的三只红薯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这么快就饿了呢?”
丁君叹气说:“守着这么大一片稻谷,却要饿肚子,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刘痒痒说:“这片稻谷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家就好比大哥,稻谷就好比大嫂,我们就好比小叔子。我们天天离大嫂很近,却不能享用大嫂;大嫂是属于大哥的,看着大哥亲大嫂,我们做小叔子的只有干瞪眼的份。”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趁着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小叔子有时也可以在大嫂身上捞一把。”
刘痒痒说:“怎么捞?我们又不是老鼠,还能生吃稻谷不成?”
丁君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捞几斤稻谷到饭馆去换馒头吃。许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刘痒痒两眼放光:“你知道找谁换?”
丁君点了点头。
两人决定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四下张望,发现晒谷坪的那台磅秤边,坐着一个粮站的女工作人员,要在她的眼皮底下偷稻谷显然是不行的。
还有一个问题:用什么东西来装稻谷?
刘痒痒和丁君咬着耳朵商量了一阵,然后分头行动。
刘痒痒朝那个粮站的妇女走过去,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这位大姐,都中午了,还不回家吃饭呀?公家人就是责任心强啊!”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抬起头来,看见刘痒痒,顿时喜上眉梢。她问:“这位大哥,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刘痒痒说:“桃花源生产队的。”
妇女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刘痒痒说:“我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的。”
妇女笑道:“原来是个演员哪,难怪长得这么客气呢。你怎么会下放到桃花源生产队呢?那个穷地方,连一块三合土的晒谷坪都修不起,他们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呢,每年交上来的公粮都没干透,还有一股牛屎气味。”
刘痒痒说:“是呢是呢,这不,生产队留我下来晒公粮呢。大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们粮站的厕所在哪里?”
妇女顺手一指:“喏,你看,就在那边。”
刘痒痒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厕所果然就在晒谷场边上。他看到丁君手拿斗笠,正朝他这边张望呢。刘痒痒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把妇女引开。他看到妇女旁边的桌子上堆着许多单据,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装着几分扭捏的样子,害羞地对妇女说:“我想想解大便,你能不能帮我找张报纸来?”
妇女显然被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的羞涩样子打动了,她笑起来:“这辈子,我只给我儿子找过揩屁股的纸呢。今天遇到你这个演员,我不帮忙是不行的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公室给你找张废报纸来。”说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丁君赶紧弯腰往斗笠里捧稻谷。等那个妇女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丁君已经抱着一斗笠稻谷走出了粮站大门。
刘痒痒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喊住了他:“这位大哥,你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来的,能不能唱一段沅河戏给我听听?”
刘痒痒此刻没有心情唱戏,他一边往粮站大门口走,一边说:“我到外边去喝几口水,回来再唱戏给你听。”
丁君在粮站大门外等着刘痒痒。
二人找到一家饭馆。饭馆里的伙计朝丁君的斗笠里望了一眼,低声说:“四个馒头,外加两碗汤。”
刘痒痒和丁君在桌边坐下来。面对眼前的两个馒头,刘痒痒死死盯住它们,好像刚学会看东西的婴儿。
丁君大口地嚼着馒头,对刘痒痒说:“这两只馒头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国家,你不快点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当心它们突然一下子飞到国家的仓库里去。到那时,你只能望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可是,刘痒痒迟迟不忍心动手拿馒头吃,他定定地望着那两个馒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想多看它们一会儿。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馒头了,以前在常德城里时,倒是经常能见到它们。”
丁君说:“光看不吃有卵用。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比方说,我天天看见李兰花,你说有什么卵用?你会把她让给我用吗?”
刘痒痒说:“我真舍不得吃。一想到吃完眼前这两只馒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馒头,我就伤心。”
丁君吧嗒吧嗒地吃完了他那两只馒头,喝干了那碗汤,看到刘痒痒仍然还在盯着那两只馒头出神,他悄悄伸出手去,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假装要把刘痒痒的那两只馒头抢走。
刘痒痒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死死压在了那两只馒头上,把馒头边的那碗汤也打翻了。
丁君哈哈大笑:“就算有人要抢李兰花,你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刘痒痒把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说:“国家,我对不起你了,我要偷吃你的两只馒头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像小猫吃鱼一样,吃得相当文雅,每啃一口,都要轻轻地甩一甩头发,好像幸福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就连丁君也被他这副吃相打动了,后悔地说:“哎呀,我刚才吃得太急,还没品出馒头什么味道,就吃完了。”
刘痒痒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丁君问他:“馒头的味道怎么样?比李兰花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蛆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小泥鳅’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白米饭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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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9 10: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8)
刘痒痒终于吃完了馒头,他把握馒头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头把自己的口腔反复扫了一遍,然后望着丁君说:“一斗笠稻谷,怎么才换了四只馒头?”
丁君说:“走吧,该回晒谷场去了。”
刘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环顾四周,他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手腕上戴着手表,他们面前各摆着三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丁君朝刘痒痒努努嘴,小声说:“要不,我去向那两个干部讨碗面条来给你吃?”
刘痒痒朝那两个干部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到哪里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个包子,一碗面条,中餐晚餐都是八个碟。”
丁君也叹气道:“想当年,我一个月做三场道场,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鸡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里的尿桶上都浮着一层油……”
刘痒痒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这位常德汉剧团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个农民。想当年……”
丁君打断他说:“现在说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尸,再年轻,再乖,你现在也不能抱着她睡觉。走吧,走吧,那个妇女还等着你唱戏呢。”
刘痒痒舍不得走。这个饭馆好像是他的梦境,他怕一离开了这个美梦,无法再接受现实。他看了看周围桌子边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面条的顾客,忽然故作神秘地问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个桃花源生产队?”
看见刘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刘痒痒已经进入舞台状态了,入戏了,开始表演了,于是,丁君便配合着刘痒痒,高声说道:“桃花源生产队?我当然知道啊!怎么啦?”
刘痒痒说:“桃花源里有个叫刘开元的,听说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么?桃花源的刘开元成仙了?刘开元这个人我认识啊。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成仙了!”
饭馆里那些吃馒头的,吃面条的,都围了过来。
刘痒痒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一脸真诚,有板有眼地说:“那个刘开元哪,他可真不简单哪,他不用吃馒头,不用吃面条,只要喝一点风就饱了。”
丁君问:“喝什么风?”
刘痒痒说:“喝西北风。”
人群中有人问:“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风,那该怎么办呢?”
刘痒痒说:“刘开元有办法。他把风车的风口朝向东南方向,摇动风车,他在风口上站一会儿,就喝饱了。”
丁君问:“真有这样的事?”
刘痒痒拍着胸口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刘开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几次,求他赐点仙气给我,因为我天天饿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说:外甥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还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饱。你别急,将来我得了道,我让你也升天。”
刘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戏,就回到粮站晒谷场去了。可是,让刘痒痒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的话让许多人深信不疑。一传十,十传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员都知道桃花源里有个刘半仙。
各地的老婆婆们最先采取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能遇到个半仙,要真跟着刘半仙升了天,家里预备的棺材也可以卖掉了。”
接着,妇女们也采取了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要是我们也成了何仙姑,谁还敢欺负我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只要在风车的风口站一会儿就饱了。”
接着,男人们也采取了行动,他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炼钢铁了,不用兴修水利了,家里只要一台风车就够了;只要一台风车,全家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各地的人涌入桃花源,逢人就问:“刘半仙家住哪里?”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刘半仙。”
外乡人说:“你们想瞒住我们?刘半仙就是刘开元,快告诉我们刘开元家住哪里?”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乡人涌到了刘痒痒家的禾场上。李兰花被突然涌来的人潮惊呆了。外乡的婆婆和妇女们跪在地上,恳求李兰花把刘半仙请出来:“桃花源里藏着真人哪,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也沾点仙气回去吧。”
李兰花说:“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粮去了。他哪里是什么半仙?我现在还饿肚子呢;他要是半仙,为什么不让我沾点仙气?”
外乡人说:“你们家的风车呢?快把风车抬出来,让我们也喝点西北风。”
李兰花说:“我家里没有风车,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旧风车。我家一年到头吃红薯,又没有稻谷,要风车干什么?……”

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水里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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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9 10: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9)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怀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抗不住打。”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打他?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打他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打人,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把解放以后的历史,划分为如下几个时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时期;
合伙耕田时期;
砸铁锅时期;
大食堂时期;
三年苦日子时期;
现话时期。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现话时期。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几个月,要么两三年。只有现话时期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现话时期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念报纸、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务,便是“发报机藏在哪里?”
提到忆苦思甜,便是“那年冬天,我外出讨米,地主家的狗把我的腿咬出一个大窟窿……”
这些现话翻来覆去地往桃花源人的耳朵里灌,年年灌,月月灌,天天灌,时时灌,桃花源人听得焦躁起来,忍不住鼓噪起来:“现话,又是现话!天天晚上听现话!”
丁兵停了下来,望着社员们,听社员们发牢骚:
“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夜里还要听现话,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几千年了,桃花源人只知道要交皇粮,出伕,不知道要听现话,我们不习惯。”
丁兵只好宣布说:“今晚开会的社员每人记五个工分。”然后,他拿起报纸,继续往下念。
过了几天,桃花源的社员们参加兴修水利工程,与武陵公社江山大队的社员们编在一起挑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桃花源人问江山大队的社员:“你们那里是不是也办起了政治夜校?”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到政治夜校参加政治学习。”
桃花源人问:“是不是天天晚上听现话?”
江山大队的社员答:“是呀,天天晚上听政治队长念文件,读报纸,听现话。”
桃花源人问:“天天听现话,你们不烦躁吗?”
江山大队的社员奇怪地望了桃花源人一眼,说:“你这话问得真是出奇:全国江山一片红,哪个生产队,哪个大队,哪个公社的社员不听现话?听现话有什么好烦躁的?你不喜欢听,你可以抽烟,纳鞋底,打瞌睡,讲悄悄话,你还可以在耳朵里塞黄豆,反正现话不会伤害到你一根寒毛,你只要坐那里,每个晚上记五个工分,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桃花源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耳朵可能跟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不一样,于是,桃花源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桃花源人听现话,好像竹签刺进耳朵一样难受,为什么我们就不习惯听现话呢”
江山大队的社员安慰桃花源人道:“作田的人,国家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就是了,你还能抗得过国家?国家要你交粮食交茶油交生猪,你不是都乖乖地上交了?国家要你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一个冬天都不落屋,你不也乖乖地在外面忙一个冬天?现在,国家要你听现话,你老老实实听着就是了,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
桃花源人说:“交粮,交油,交猪,那叫做交皇粮。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交的。哪有作田的人不交皇粮的呢?修水库,挑河泥,修梯田,那叫做出伕。作田的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出伕的。哪有作田的人不出伕的呢?只是这听现话,几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过,我们实在习惯不了。”
桃花源人不习惯听现话,听了现话难受,但他们不敢反抗,因为向媒婆反复告诫他们:“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
丁兵也颇为苦恼。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念那些现话,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但他还得照旧念下去,因为这是上面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他不敢违抗。
这种沉闷、尴尬的局面是被刘痒痒打破的。有一回,上级派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了。按照惯例,刘痒痒站在台上,成为斗争对象,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作为陪斗对象,也站到了批斗台上。在高德英领着社员们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工作组的王组长走到刘痒痒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高声怒斥道:“老右派,你可知罪?”
刘痒痒低头小声答道:“我有罪,我知罪。”
王组长问:“你有什么罪?”
刘痒痒说:“昨天,我的儿子刘一痒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打了一架,丁一毛输了。黑五类的儿子打败了贫下中农的儿子,我儿子罪该万死。”
王组长问:“你儿子同高德英的儿子为什么打架?”
刘痒痒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扭捏了一阵,才假装害怕似的小声说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组长严肃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
刘痒痒说:“这事牵扯到我堂客李兰花,丁兵的女儿梨花,丁兵的儿子细佬,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我的儿子刘一痒,我怕说出来影响不好。”
丁兵一拍桌子,怒吼道:“王组长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说!这是在开斗争大会,不是演戏,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一枪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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