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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3 11: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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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罗肤与桃花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桃花十三岁。十三岁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公社社员了。桃花个子高,力气大,混在女社员中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劳力,她在生产队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好伙伴,那就是罗肤。
桃花总是跟在罗肤身边,收工的时候,她也同罗肤走在一起,桃花源人见了她俩,总是打趣说:“看,她俩就像一对姑嫂。”
或是:“真像一对亲姐妹。”
特别是每年春插、“双抢”时节,桃花和罗肤差不多日夜都厮守在一起。
春插和“双抢”是一年中社员们挣工分的黄金时节,罗肤想多挣点工分,所以一到春插时,罗肤就会从社员群里分出来,单独一个人成为一组,挣定额工分:插多少亩田,记多少工分。到了双抢时,她也是一个人插秧。没有田可插时,她就去割禾,挣的还是定额工分,她一个人割多少亩田,挣多少工分。
罗肤没有子女的拖累,不用喂孩子,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所以春插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双抢”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割的稻田也最多,一年下来,罗肤挣的工分也最多,这就惹得桃花源社员们眼红,妇女队长高德英说罗肤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
现在好了,桃花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女社员,罗肤让桃花和她一起单干,多挣工分。
桃花也喜欢单干。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是一个人打猪草、放牛、砍柴、采刺莓、推磨,她独自在劳作中沉迷,身心愉悦。可是,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就不同了,全队的社员们在一起出工时,大家拄着锄头柄扯闲话,一扯就是大半天,或者就是女人们联合起来脱男人的裤子,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工。
跟着罗肤单干就不一样,单干是实打实地劳作,实打实地挣工分。“双抢”时,桃花和罗肤在没有田可以插秧的时候,她们俩就去割禾。两人选中一丘大田,分别从田的两边开始割。晴空万里,骄阳似火,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田,桃花和罗肤成了这片金黄色海洋中的两个小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但是,随着咔嚓的镰刀声,小黑点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稻子大片大片的倒下了,露出了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
桃花弯腰嚓咔咔嚓地割着稻子,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给这片稻浪,她在这片稻浪里感到特别安宁。这里没有打稻机的声音,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她觉得很自由,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她自得其乐。
她把头埋在稻田里,咔嚓咔嚓地割着。汗水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下巴上滴到水田里。阳光就像一口热锅一样,扣在她的背上,她有些晕晕的,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迷糊的陶醉,还是一种隐约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觉。
眩晕的时间长了,她的眼睛里就开始冒金星,喉咙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好像有一小勺一小勺的火苗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她不理睬火苗,她弯腰继续咔嚓咔嚓地割禾。
热浪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被淹没在沸腾的水气中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这时候,她隐约听到了阳光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接着,阳光在她的脊背上滋滋舔着,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着干稻草,然后,她听到自己的脊背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好像鲫鱼摊在了火红的锅底。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后背上结了一层盐。她用毛巾轻轻拭擦自己的后颈,一不小心,就揭下了一块皮。桃花仔细打量着这块皮,这块皮黑里透红,紧贴在毛巾上。她想起桃花源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搞一次‘双抢’,脱一层皮。”看来这话是真的。她把这层皮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她觉嘴里的皮软绵绵的,咸咸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砍柴时,在洞口常发现蛇蜕下来的皮。她想:“蛇为什么不学我一样,把自己蜕下来的皮吃掉呢?”
桃花每天和罗肤割禾四亩多田,记二十多个工分。当她浑身疲惫回到家里,父母都会把她当做功臣看待。母亲会惊呼道:“又是二十多个工分到手了!”父亲笑吟吟的从她手里接过镰刀,赶紧到磨刀石上去磨。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看着母亲给她打洗澡水,父亲给她摆好碗筷,桃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十分享受这种辛苦劳作之后得到的尊重。
割了两天禾之后,牛工师傅耖出水田来了,桃花和罗肤又开始插秧了。要想插秧插得快,关键是要提前把秧扯足。桃花和罗肤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扯秧,一边扯秧一边闲聊,主要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罗肤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想当年,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肚里的孩子也毁掉了,唉!”
桃花听到过有关罗肤的很多传闻,不过,这种毁掉孩子的事,她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停下手里扯秧的动作,望着罗肤。
罗肤就跟桃花说起她掉孩子的事来——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嫁到桃花源的那一年,是怀过一个孩子的。我怀孕以后,就想:家里要添一张嘴了,我一定要多挣工分,到了年底要当进钱户,决不能当超支户。我要比别人多挣工分,就不能混在人群里一起出工。你想想,混在社员队伍里一起出工,就只能跟他们记一样的工分呀。
我必须单干,挣定额工分。我就找到生产队长丁牛说:“丁队长,我是怀了孩子的人,跟社员们混在一起,和她们记一样的工分,我心中有愧。我想单独一个人插秧,我插多少田,你就给我记多少工分。”
没想到,丁牛把我的想法告诉高德英以后,高德英说:“她心中有愧?我看是她心中有鬼吧。她是想搞单干。搞单干也好,可以加快进度,立秋之前搞完‘双抢’。干脆我们大家都搞单干吧。”
要单干,就必须每一个人占一丘田来插秧。可是牛工师傅一下子耖不出这么多田来分给社员们来插,于是,社员们只好分成了三个组,她们三个组同我这个单人组展开了竞争。刚开始,四个组的竞争主要是比哪个组插秧插得快,后来,竞争主要是抢占水田。
四个组不分昼夜地扯秧,插秧,逼得牛工师傅们很紧张,他们抱怨说:“桃花源这些堂客们都发了青草胀啦!照她们这样的速度,我们一天耖出十丘田来,也不够她们分啦。”四个组的堂客都追在牛工师傅的屁股后面喊:“我们小组现在没田插了,你们要快点耖啊。”
我男人是牛工师傅,他耖出来的田当然得优先让我插。有一天,我男人刚耖出来一丘田,高德英就挑着一担秧过来了,当她准备把秧往田里抛,我男人发话了:
“这丘田你不能插,这丘田是我堂客占下的。”
高德英说:“你堂客不是正在三斗丘那丘田里插秧吗?”
我男人说:“她手里的三斗丘马上要插完了,她插完了三斗丘,就要到这丘田来了。”
高德英说:“我们组的人等田插,你堂客一个人却要霸着两丘田,这是什么道理?”
我男人说:“这丘田是我昨夜里赶工耖出来的,当然得归我堂客插,你想多插田,也叫你男人赶夜工,多耖几丘田出来给你们插呀。”
这句话把高德英噎住了,因为她男人丁红不是牛工师傅。后来,我听说,这天回去,高德英就骂了丁红一顿,说他:“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连个牛工师傅都没当上,嫁给你算是丢尽了我的脸。”
从此以后,丁红就永远眼红上了我男人的牛鞭子,总想当上牛工师傅,把我男人挤下来。
高德英骂完了自己的男人,又去找她组里的丁待字,丁待字回家求她爹丁君,于是,一向耖田慢腾腾的丁君,也开始趁着月色耖田了。刘痒痒在田埂上扎泥鳅时,跟他搭话:“平日里只见你赶夜路去做道场,如今怎么也开始赶夜工耖田了?”
丁君说:“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工分,只是为了我女儿那个插秧组的面子。”
四个组的牛工师傅也竞争了起来。牛工师傅人手不够,连长沙知青陶慕源也趁着月光,从别的生产队借来了牛耖田了。
为了让牛有力气,我男人天天给他使的那头牛喂黄豆,牛吃了黄豆,耖起田来更来劲了,我男人耖出来的田比任何牛工师傅都多,真是为我争足了面子。
那一年“双枪”,全桃花源的人都忙疯了。为了多挣工分,我挺着肚子天天弯腰在田里插秧,结果就出事了。
那天中午过后,天气特别闷热,太阳金光灿烂,蒸得田里的水咕咕直冒气泡。不断有人从田埂走过,她们朝我喊:“千年新娘,该回家吃午饭了,太阳都要落山啦。”
过来一会,又有人喊:“三个插秧组的人都回家了,就剩你罗肤一个人还赖在田里了,你可别累得像老沙牛那样张天哟。”
我勾着脑壳插秧,没有搭理她们,她们其实都是眼红我挣的工分多。等到田埂上的人走了,我才直起腰来,长长地透了口气,整个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到,东方天际的铅云越来越厚,从云海后面偶尔传来隐隐的雷声,可我不想走,我这丘田大概还剩一分田没有插完,我想再鼓一把劲,一口气插完它,免得吃过午饭还要往这边跑一趟,耽误时间。
唉,在桃花源里,还有什么比工分更重要呢?还有什么比工分更可靠呢?要是年底结算时,我成了超支户,家里哪里有钱交超支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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