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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3 11: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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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8)
听完老二的讲述,丁红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惋:“为了一担红薯,搭上一条性命,唉,不值啊!”接着,他指着丁忍对老二说:“你不要哭了。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到贵人了。我这个徒弟没别的卵用,但有的是力气。徒弟呀,现在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丁忍二话不说,背起老大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三人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田垄。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三人穿过一片枞树林,又爬过一个土坡。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气喘吁吁地说:“快到家了。”
天已大亮,山野间的早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们朝着疾行的三人指指点点,议论道:“你们看前面那个光头,他背着一个人走路,脸不红,气不喘。后面两个人空身走路,还累得满头大汗。”
丁红忍不住冲着丁忍高喊:“徒弟,你要是实在吃不消,还是让我来背吧。三十里山路,我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剩下的这最后一里,我特意让你锻炼锻炼。”
路人们这才改口说:“原来是师傅已经背了二十九里,徒弟才刚上身呢。”
又有路人问丁忍:“你背的是什么人?”
丁忍不做声。
又有路人问老二:“你哭什么?”
老二只是嘤嘤地哭,不回答。
又有人指着老大问丁红:“这个人怎么啦?”
丁红说:“他被机器铰伤了。”
路人又问:“被什么机器铰伤?”
这时,丁忍扭转身子,高声回答道:“国家机器!”
三人走过一座石桥,又爬过一个岭。丁红问老二:“快到家了吗?”
老二说:“马上就到家了。”
终于拐进了一个山冲,看见一片农田,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栋茅草房。老二指着其中的一间茅草房说:“前面那间屋就是。”
那间屋里有人迎了出来,放起了鞭炮。丁忍走进堂屋,堂屋地上摆着一块门板,丁忍把尸体放在了门板上。老大的妻子披头散发,跪在门板边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是老大的孩子们,老大的父母,所有人都放声大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们,邻居们噙着眼泪,不住地唏嘘叹惋。
丁忍朝丁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溜了出来,重新踏上了回家之旅。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辆解放军拉练的军车停在路边,车上没人,他们估计这是开往常德方向的车,二人决定搭一段顺路车。他们爬进车厢,趴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军人司机回来了。军人司机警惕性很高,在进驾驶室之前,他先检查车厢。看到车厢里趴着两个人,他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趴在军车里,好大的胆子!”
丁红反复给军人解释说他们是桃花源人,外出搞副业,钱、粮票和证明都被抢走了,想搭他的车回去。
军人指着丁忍说:“这么粗壮的大汉,守不住一张证明?谁信呢?下来下来!”
丁红反复哀求,可军人说:“你们没有证明,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黑五类?是不是二十一种人?是不是伪装成农民的特务?我们人民军队的车,岂能为坏人提供方便?”
丁红又是一阵哀求,说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军民一家亲。
可军人不为所动。他说:“军民一家亲,是指军人同贫下中农一家亲。你们是不是贫下中农?我看这个光头就不像好人,不是特务也至少是个潜伏的土匪。”
没有办法,二人只得从军车上下来,继续开始靠两条腿走路。一路上,丁红又开始了唠叨:“你丁忍真是个扫帚星,跟你出门真是倒八辈子霉!你一点卵用也没有,全靠我这张嘴!你没卵用倒也罢了,偏偏还长着一副土匪相,眼看到手的顺路车又搭不成了。”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个不停。丁红上前一问,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知青,因为在外面搞副业被抓,身上的二十多块钱被戴红袖章的人搜走了,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他原本打算搭顺路车回家,可他等了大半天了,也没有一辆顺路车愿意搭载他。他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在异乡的他,想起长沙城里的母亲,他禁不住放声大哭。
丁红安慰了这个长沙知青一番,然后又同丁忍继续上路了。一路上,他又开始唠叨:“我想帮这个知青一把,可我拿什么帮他呢?唉,到处都是可怜之人。”
有一天,他们穿过一座山,从一道瀑布前走过。
他们被这道瀑布吸引住了。在桃花源里,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宏伟、壮丽的景象:一条十多米宽的瀑布,从三十多米高的豁口倾泻而下,巨大的水声震得他们胸口突突地跳,飞溅的水花喷洒到他们的身上。两个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时间,此次外出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烦恼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就这样失神地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丁红感觉到有些异样。他反复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劲又眨了几下眼睛,没错,千真万确!他看见了一只老虎站在瀑布边上,离他不过十多米远!
丁红吓得大叫一声,准备拔腿就跑。可是,丁忍突然把他死死抱住了,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说话!”丁忍命令似的在他耳边低声吼道。
丁红吓得浑身哆嗦。
“说话!”丁忍又一次在他耳边命令道。
丁红抖抖索索地问:“说……说什么……”
丁忍让丁红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低声告诉丁红:“随便说点什么,不要怕,有我在。”
丁红吓出了眼泪,他哆嗦着说:“唉,真是命苦啊……没想到这次外出搞副业会被老虎吃了……我要死了。可我还是舍不下我那个堂客呢,我那个政治堂客,其实也是个苦命人咧,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咧,她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拿我出气。这一回,我要是被老虎吃了,她以后回家还能拿谁出气呢?”说到这里,丁红开始呜咽起来。
呜咽了一阵,他不再抖索了,好像一个孩子扑在父亲怀里诉说委屈一样,他又开始唠叨起来:“桃花源的堂客们可不好管理呢。有一回,丁牛安排妇女们下水田翻凼子,妇女们个个找我堂客请假说:‘高队长,我身上的那个来了,不能下冷水田。’每个堂客都请假,谁来翻凼子呢?妇女们都说身上来了那个,我堂客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每个堂客们的裤子都脱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吧?她只好让堂客们站成一排,挨个拍她们的屁股,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说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那肯定胯里夹了草纸。凡是胯里听不到草纸响的人,都是说假话的人,都必须下水田。’结果,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从此就恨上了我堂客。后来有一天,我堂客自己身上的那个来了,她向丁牛请假,要求不下冷水田。那几个胯里没有草纸响的妇女,在李兰花的带领下,向我堂客发起了围攻。你猜李兰花那个婆娘她怎么说?她说:‘你这个妇女队长不是铁姑娘出身吗?难道铁姑娘也会来月经?我问问你们大家:你们见过拖拉机来月经吗?’……我堂客气得哭咧。我种萝卜的技术好,我家的萝卜个儿大,肉脆,味甜。这引起了李兰花的嫉恨,她到处造谣说:高德英家里的大粪都用来肥自留地里的萝卜,高德英交给生产队的大粪里掺了淤泥……”
丁红又继续唠叨:“有时候,我堂客也会跟我抱怨:‘我一心为了集体,常怀一颗公心,可怎么总是不讨好呢?女人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呢?唉,斗私批修怎么就这么难呢?这社员的公心啊,就像老婆婆的奶水,你怎么挤也挤不出来;这社员的私心啊,就像春天的竹笋,你怎么挡都挡不住,它就是要滋滋地向上疯长!’……”
丁红还想继续唠叨下去,可是,丁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抬起头来。丁红抬头一看,发现老虎不见了。
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在路上,丁红又开始唠叨起来:“好吓人的老虎!它那绿眼睛盯了我好久咧。可它不吃人;大概它刚吃了一只羊,吃饱了,口渴了,跑到这里来喝水……唉,幸好我没跑,我要跑,我肯定早被它吃掉了……所以呀,还是我的舌头管用。我一直说,一直说,老虎听呆了,感动了,所以不忍心吃我们了。出了桃花源,你丁忍没卵用,你卵子再大也不管用,你堂客奶子再大也不管用。还是我的舌头管用。还是要靠我,还是要靠我唠叨……”
两人在路上常常走错了方向,所以,他们走了九天,才走到桃花源。
当他们远远地望见那个桃花洞时,两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终于到家啦!”丁红高喊道。
丁忍不做声。他别过脸去,不让丁红看见自己的眼泪。
“终于到家啦!”丁红飞快地跑向桃花洞。他站在桃花洞口,在那里迎接丁忍的到来。
当丁忍走到桃花洞口时,丁红指着桃花洞里的桃花源对丁忍说:“这里是桃花源。欢迎你回到桃花源。还是桃花源好。”
听丁红唠叨完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之后,高德英这样对自己的大夫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多次,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十分危险的。”
关于这次湘西之行,在桃花源人面前,丁忍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
“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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