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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5 10:2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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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丁兵的鲜话
王书记,你不知道,在桃花源大队的十多个生产队中,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是最穷的。我们生产队位置偏僻,没有任何副业,社员们年终分红,全靠生产队卖余粮换几个钱。
那一年,我们生产队遭了水灾,交完公粮之后,就没有余粮可卖了。到了年底的时候,我把队委会成员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如何解决年终分红的问题。大家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解决年终分红的问题。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在工分值上动脑筋。如果工分值定高了,生产队里的进钱户就多,而队里又没有现金发给进钱户,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工分值调低,工分值调得越低,进钱户就越少。
我们把桃花源小学的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帮我们算了两天账,他最后给我们定出的工分值是每个出工日值七分钱。也就是说,队里的男劳力出一天工,挣10分工分,合七分钱。如果把工分值定的七分钱,那么,我们生产队就没有进钱户,全是超支户。也就是说,生产队不欠任何一户社员的钱,反倒是每一户社员都欠生产队的钱。
10个工分合七分钱,这个工分值低不低呢?我四处打听了一下,桃花源大队其它生产队的工分值都比我队高,别的队最低的也合一毛五分钱。后来我跟队委会讨论说:“最低就最低吧,没了进钱户,我们队委会也就不用为了找钱分红发愁了,可以过个安稳年。”
没想到大队丁支书很不高兴,他把我们队委会召集起来,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一个生产队里没有一户进钱户,全是超支户,怎么体现奖勤罚懒的原则?全队的社员劳动了一年,到了年终的时候,全队的社员反而都欠生产队的钱,这还叫社会主义吗?传到外边去,这不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吗?没了进钱户,来年还会有哪个社员拼命挣工分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社会主义在桃花源不是垮台了吗?”
挨了丁支书的训斥,我们只好请长沙知青陶慕源重新给我队核定工分值。这一回,他给我队定出的工分值是一毛一分钱。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队就有了五、六户进钱户。
什么样的人家才有资格成为进钱户?就是家里没有闲人的人家。闲人就是老人和孩子。谁家要是有不能挣工分的老人和孩子,谁家就算是养了闲人。养了闲人的人家当不上进钱户,这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不养闲人的道理。丁牛,罗肤,桃花,这些人家没有闲人,他们这几户都是进钱户。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我,高德英,丁君,刘痒痒等这些人家都是超支户。
生产队里没有余钱。要给进钱户分红,就只有先把超支户欠生产队的超支款收上来。
王书记,你不知道,桃花源里家家户户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现在要从超支户手里把超支款收上来,那真比虎口拔牙难多了。虎口拔牙,最起码虎口有牙可拔,可超支户手里真是没有钱哪。
没有办法,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问题,为了让超支户想办法交超支款,我们队委会的干部先作出表率。我让我堂客到她娘家借钱,高德英把她婆婆的一副棺材卖了。等到队委会干部把超支款都交清之后,我就召集社员开会,中心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超支户们想办法交超支款。
大大小小的会开了无数次,好话讲了几箩筐,可就是没人交钱。讲怪话的倒是不少。超支户们议论纷纷:
“他们进钱户要过年,我们超支户就不过年?”
“家里穷得只有一缸水,你们想要,拿水桶来把它们挑走。”
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丁支书求援。
丁支书亲自跑来给超支户作报告。他说:“你们超支户不交钱,那进钱户怎么办?把进钱户干晾在那里?难道要让进钱户辛辛苦苦白忙一年?桃花源生产队是靠谁支撑起来的?是靠那些一心为集体出大力流大汗的进钱户支撑起来的,不是靠你们这些揩社会主义的油、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超支户们支撑起来的,我们宁愿得罪所有的超支户,也不能让一个进钱户寒心。如果你们不听教育,就要让你们把从生产队分到的稻谷、红薯、稻草、红薯藤统统吐出来!”
社员们在会后议论说:“老子在生产队忙了一年,分了几百斤稻谷和红薯,难道不应该?你想叫我们把稻草还回去,除非你丁支书能把你四岁时拉的屎今天重新吃回去。”
还有人说:“老子又不是黑五类,难道你还能对贫下中农实施专政?”
丁支书的报告没能让超支户交钱,反而让超支户和进钱户的关系紧张起来。进钱户在田埂上遇上超支户,进钱户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眉顺眼,主动让路;超支户则抬头挺胸,趾高气扬。
超支户丁君见了进钱户丁忍就说:“哎呀,你和我都在生产队出工,现在我俩身份不同啦,你是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人,我是挖社会上墙角的人。”
这一席话说得丁忍满脸通红,低着头赶紧躲开。
超支户刘痒痒对进钱户姜央说:“如今世道不同啦,你成了黄世仁,我成了杨白劳。只可惜我生的都是儿子了,要不然,我可以拿女儿来抵租金。”
说得姜央满脸惊慌。
五保户丁根两手笼在那件破棉衣的衣袖里,在桃花源里走来走去。见了超支户,他就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了上超支户。”
见了进钱户,他也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唉,我这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干什么哟?尽吃闲饭,害得你当上了进钱户也分不到钱。”
地主崽子宋春也是进钱户,他整天躲在家里,害怕遇见进钱户,更怕遇见超支户。
年关一天天逼近,始终没有超支户交超支款。
我只好又去找大队丁支书。丁支书说:“把超支户全部抓到大队的知青林场办学习班。”
听到这个消息,刘痒痒跑来向我诉苦:“丁连长,我家里真是一穷二白呀。我堂客李兰花得妇科病好多年了,没钱医治,一直忍着。现在过年了,我的小儿子刘三痒看见别人家在熏腊肉,就扯着我的裤脚问:‘爹,我们家一块腊肉也没有,我们今年难道又吃豆腐渣过年吗?’我对刘三痒说:‘儿子呀,你想吃肉就拿把镰刀把我大腿上的肉割一块下来煮了吧。’三痒抱住我的腿哭道:‘我不割爹的肉,割了爹的肉,爹就出不了工了,挣不了工分了,明年我家又是超户。’……”
王书记,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年四季都笑嘻嘻的刘痒痒,那一天在我面前嚎淘大哭。
哭也没有用。桃花源生产队就他一个黑五类超支户,他不去学习班,谁去呢?
为了凑数,我们把上中农超支户丁君也抓去学习班了。我带着民兵去抓丁君的时候,丁君倒是一副李玉和上刑场的样子。他说:“我家里没钱。你们把我抓去也没用,我裤裆里只有两颗卵子,要是有人买,你们拿镰刀把它们割去卖了抵超支款。”
全大队二十多个黑五类超支户被民兵押到了知青林场的一间土砖屋里。地上铺了一些稻草,墙角放一只尿桶,他们在里面接受“斗私批修”教育。丁支书训斥他们:“你们过去压迫人民,剥削人民,吸劳动人民的血汗,如今到了人民公社了,还想继续剥削人民?消极抵抗是没有出路的,你们必须与剥削阶级彻底决裂,快快交清超支款,才能得到 宽大处理。谁交了钱,谁就可以马上回家过年;谁要是赖着不交钱,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地。”
学习班办了五天,有好多人饿晕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交钱。我请示丁支书。丁支书说:“再不交钱,就对他们专政嘛。”
丁支书说的“专政”就是打人。
我跟丁支书解释:如果黑五类不肯低头认罪,那么“专政”是有效果的,几扁担打下来,他们肯定服服帖帖的。但这一回不同,这一回是让他们交钱。如果他们确实没钱,你就是把他们的脑袋“专政”成砸碎的西瓜,他们也还是没钱可交。
丁支书听了我的话,不免一声叹惋。他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再这样饿下去,这些黑五类都会饿死。要是让他们都饿死了,以后没有了斗争的活靶子了嘛。还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想办法筹钱。”
丁支书无奈地叹了口气,跟我说:“放人是可以的,不过,无论如何,必须给进钱户兑现分红,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脸面的大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抄家,把超支户的家产抄上来给进钱户兑现分红。”
说抄家就抄家。
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我带领民兵,冲进超支户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抬走。猪栏里有猪的,把猪赶走,鸡笼里有鸡的,把鸡抓走。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是米桶,碗柜,床,民兵把这些东西抬到队屋场上去。
刘痒痒家里实在太穷。他家没有木床,几块土砖垒在一起,再在上面铺上干稻草,这就成了床。米桶也是一只破瓦缸做的。如果一定要说他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一担尿桶。民兵要把这担尿桶挑走的时候,李兰花死死抓住尿桶不放手,她一边解开裤子一边说:“我现在要坐在尿桶上屙尿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滚出去。”
她真的把裤子褪到裆部,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尿桶上。这时,一个民兵提起另一只尿桶往外跑。李兰花见了,来不及提上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尼股追到了禾场上,一边追一边哭喊:“你们抢走我的尿桶,让我半夜起来把尿屙到哪里去呀?”
丁君家里也找不到值钱的东西。灶台上的铁锅有一个大豁口,吃饭用的饭桌只有三条腿,碗柜也是用土砖垒成的。看到民兵们走进禾场,丁君让他家所有人都站在禾场边,热烈鼓掌欢迎民兵的到来。
丁君手舞足蹈地说:“热烈欢迎二次土改工作组上我家来清查家产。”他领着民兵四处查看,一边自豪地介绍说:“看看吧,看清楚点,这一回,你们一定要给我定个贫农,再不能把我划成上中农了,我可吃够了上中农的苦啦。”
民兵在他家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只好把他做道场的几本书,像什么《血盆经》、《生经》、《灵前科》搬了出来。
等民兵们走到田埂上的时候,一个民兵忽然说:“丁道土应该是把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
大家问:“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个民兵说:“他的木鱼怎么不见了呢?”
大家一拍大腿:“对呀。”然后转过来脸来问我:“丁连长,要不要杀个回马枪,把丁道土的木鱼搜出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木鱼能抵超支款?你把木鱼卖给谁呢?”
这一回,桃花源人恨上了我。我带领民兵把桃花源搅得鸡犬不宁。每一回,当我们抬着家具器皿从超支户家里出来的时候,超支户都会跟在我们身后骂我们:
“日本鬼子来到桃花源啦!”
“黄世仁也没有你们这么狠毒!”
“又搞土改了吗?怎么分起了贫下中农的浮财?”
“大炼钢铁那一年,也只抢铁锅不抢床呀。”
“狗日的丁兵,论起辈分,我还是你叔呢。你尽干缺德事,会遭报应的。难怪你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土匪!”
“强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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