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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德顺

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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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3)

笑够了,他才继续说:“原来是老鼠叫。我从来没听到过老鼠叫这么大的声音。我以为我踩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是老鼠!好多老鼠!它们从我身上踩过去,原来它们跟我一样,也惦记着白米饭呢。我从碗柜里拿了两钵饭,用白毛巾把它们捆绑在腰间。你看,多巧,我那天演一个大寨人。大寨人头上扎头巾,我身上准备着演戏的毛巾,要是没有毛巾,我真不知如何把这两钵饭偷出来。
我从公社食堂出来,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打着手电巡逻的两个民兵。两个民兵拦住我说:‘彭春牛,你这个修梯田的大寨人,怎么浑身都是水呀?’我跟他们说:‘你们摸一摸,这可不是水,这是汗,大寨人修梯田可不像你们巡逻这样轻松,要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一身干干净净的,那还叫大寨人吗?’两个民兵用枪托在我背后砸了一下,笑到:‘狗日的彭春牛,入戏还蛮深呢,难怪伍书记夸你会演得好呢。’桃花,你看,这两钵白米饭来之不易吧?我辞别了民兵,急匆匆往桃花源里赶,出了一身汗,把白米饭都浸咸了吧?”
桃花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白米饭,她的确从白米饭里品出了汗味和咸味。她喜欢这种味道,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的白米饭,比起以前同罗肤在部队食堂吃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这种带着汗味和咸味的白米饭,也比陈山歌和刘粮那里的白米饭,更令她回味无穷。

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春牛讲夜郎国的故事。桃花说:“听我娘说,在夜郎国,每户人家都有田,田里的稻谷收上来以后,交够了财主的租子以后,剩下的就是自家的。”
春牛问:“剩下的粮食能够吃饱吗?”
桃花说:“能够吃饱。”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吃不饱。”
桃花说:“在夜郎国,人们自己酿米酒喝;喝了米酒之后,就四处唱山歌,一时要走一天一夜。”
春牛说:“四处唱山歌,不用找民兵连长开证明?”
桃花说:“不用。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社员一年到头都只能呆在田里出工,连过春节外出走亲戚都不行,必须破‘四旧’,过‘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次,春牛突发奇想,他激动地说:“桃花,我俩逃到夜郎国去吧。到了夜郎国,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天天在一起唱山歌了。”
春牛一激动,就想摸桃花的脸。
桃花一点也不激动,她把春牛的手推开了,说:“我娘说了,在夜郎国,没出嫁的女子不能让男人摸脸,摸了以后,脸上就会长黑毛。”
春牛说:“那我摸摸你的头发。”
桃花躲开了他的手,说:“头发也不能摸,摸了会变成白头发,就成了白毛女了。”
春牛说:“你成了白毛女,那我就是大春,我把你这个喜儿娶回家。”
桃花说:“在夜郎国,被男人摸过了头发的白毛女,是嫁不出去的,只能卖身为奴,或是沉潭。”
春牛说:“哎呀,夜郎国不好,夜郎国的女人受压迫。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的女人得解放。桃花源的女人不会被沉潭。”
桃花也觉得还是桃花源里好。
每天收工之后,她就能够和春牛在一起。遇上武陵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社员们就不用到田里出工了,大家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公社开会。散会以后,桃花就会避开桃花源的社员,同春牛单独走在一起。两人专挑僻静的小路走。两人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长着一排排杨柳,河面上漂浮着一群鸭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桃花觉得很美好,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真好。”她想。她掀起蓝印花布小褂的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想唱山歌,她望了春牛一眼,发现春牛并没有和她对山歌的意愿,而是有些异样地望着她。
于是,她指着河面说:“春牛哥,你看那些鸭子。”
是的,鸭子们在戏水,但春牛的心思却不在鸭子身上。他的目光在搜寻鸭倌。河滩上没有鸭倌。河边停着一只小舢板,但小舢板上没人,四周也没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
春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桃花的手,桃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去看鸭子。
春牛得到了鼓励,他轻轻拉起了桃花的手,桃花想挣脱,但没能挣脱掉。春牛觉得桃花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煨熟的红薯,他忍不住把它端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舔了舔。
桃花像被烫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看了馋得很。”
这话桃花喜欢听。桃花的母亲经常说桃花的手像蒸熟的红薯,一点也没有富贵相。桃花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丁梨花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葱根。”
桃花也曾暗自和丁梨花比较过,她觉得自己的手的确比不上丁梨花的手,她认为自己的手就是插秧的手,割禾的手,是作田人的手。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会让彭春牛眼馋嘴馋。她又转脸去看鸭子,让彭春牛馋她的手。
春牛再次捡起桃花的手,把它端到嘴边,轻轻舔了起来。桃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看鸭子。鸭子在啄河里的螺蛳,春牛也在啄她的手,像鸭子啄螺蛳一样。
春牛啄了她的手指,又啄她的手背,啄了手背,又啄她的手心,啄得桃花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笑。她轻轻咬着牙,看鸭子啄河里的螺蛳。她在想:“鸭子啄河里螺蛳,螺蛳会不会痒呢?”
反正她觉得痒。这种痒从她的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传到了胸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桃花源的妇女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画面,她想:“孩子们吃奶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奶头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么痒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桃花的意料。她听到了春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了,他的嘴在向手臂上方移动,像蚂蟥吸血那样,正在往血多肉多的地方移动。
桃花有点慌张,她瞥了春牛一眼,她发现,春牛变得陌生了,跟平时的春牛完全不同。他的眼睛红红的,露出凶光,变成了狼。这只狼正在啃她的脖子,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动他。她只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河里的鸭子。
可是,她的脖子伸得再长,也避不开春牛的嘴,她惊慌地喊起来:“春牛,你怎么啦?快闪开!”
春牛没闪开,他的嘴转移到了她的胸部。他的嘴那么灵巧,竟然拱开了她衣服上那两颗对襟布纽扣,他的嘴马上就要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胸口里去了。
桃花害怕了,她奋力将春牛一推,把春牛推倒在草地上,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发青草胀了?”
在桃花源里,骂一个人“发青草胀了”,是一句很严重的话。
春天,桃花源的田野里到处都长满了绿油油的绿肥,牛如果贪吃了过多的绿肥,就会两眼发红,四处狂奔,这就叫作牛“发青草胀了”。
春牛躺在草地上,看见桃花气得满脸通红,正愤怒地扣上被他的嘴拱开的对襟布纽扣。
“桃花,你这是怎么啦?”春牛悻悻地问。
“你怎么变成跟狼一样狠毒了?”桃花说,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春牛有些慌了,他自责道:“桃花,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嘴馋,看见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就想尝尝红薯。”
桃花说:“你敢说你只是想尝尝红薯?”
春牛不得不承认道:“刚开始,我只是想尝尝红薯。没想到,尝完了红薯,我又想吃藕了。”
“咦?”桃花长长的睫毛疑惑地向上挑了起来,她问:“我身上哪里有藕?”
春牛说:“你那两条手臂,不就像两条藕吗?看到你那两条藕,我心里就想:这两条藕一定很鲜,咬起来一定会嘎吧嘎吧响。”
桃花那洁白的糯米牙在春牛眼前闪了一下,她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
春牛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尝了你的藕以后,我又想尝尝你褂子里藏着的那两只白馒头。”
桃花又转过脸去看河上的鸭子,她不生气了,她又体会到了那种颤微微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要把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春牛留着,让他一辈子慢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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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4)

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
桃花发现,在王落桃来桃花源之前,桃花源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桃花源人在提到王落桃时,都叫他王麻子。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之后,给桃花源生产队修好了水泥晒谷坪,又给每个社员发了五十斤大米。桃花源人对王落桃的态度突然改变了,人前人后,在提到王落桃时,桃花源人不再叫他王麻子,而是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
桃花觉得这位王书记很神秘,他批的条子威力无穷,条子可以变出水泥晒谷坪,可以变出白米饭。他批一张条子,桃花洞口就停着武陵县氮肥厂、武陵县磷肥厂的卡车,卡车把各种化肥运到桃花源里来了。
当然,最让桃花欣喜的是,王落桃批了条子,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就到桃花源生产队里来放电影了。
以前,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从来不到桃花源生产队放电影,顶多只到桃花源大队部或是桃花源小学放电影。这回不同了,这一回,电影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放。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放映队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拉起了银幕。
放映队的人还提前透露说:今晚连续放三部电影,三部电影都是唱歌的。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就应该多放唱歌的电影。
放映队的人还透露说:今晚要放的《卖花姑娘》是一部朝鲜电影,这部电影在整个武陵县还是第一次放,武陵县城的人都还没看过呢,要不是王书记在你们这里蹲点,你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部电影呢。
桃花很高兴,桃花就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桃花以前看得最多的电影都是打仗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要隔很久才能看到一部唱歌的电影。桃花很感激王书记,王书记把唱歌的电影带到了桃花的家门口。
桃花满怀期待,下午在田里出工的时候,她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盼望着夜色早些降临。
桃花源的社员们也都很激动,他们一边出工,一边叹惋。
丁牛说:“放映队到桃花源里来放电影,这种稀奇事,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唦。”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唦。要不是王书记的面子,放映队哪里肯到桃花源来放电影唦?”
罗肤说:“我嘿早就提醒过你们唦,要好好学习水寨话唦。王书记对我们桃花源有这么大的恩情,我们不讲水寨话对得起王书记唦。”
桃花注意到,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突然说起水寨话来,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口,好像他们都是水寨人。
太阳还没有落山,桃花源的山路上,田埂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显然不是作田人,他们都穿的确良衬衫,脚穿皮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桃花一时搞不清这些公家人的身份。
眼尖的丁红忽然指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大喊道:“狗日的刘粮,你跑到我们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每次交公粮,你都嫌我们桃花源里的稻谷有一股牛屎味,你跑来吃牛屎吗?”
桃花定睛一看,果然是刘粮。刘粮也看见了桃花,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笑嘻嘻地冲着桃花说道:“我们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看电影唦。”
刘痒痒说:“公社电影院不是有电影看吗?你快回去,我们这个地方一股牛屎气味,会把你熏倒。”
丁忍从田里挖起一把稀泥,猛地朝刘粮砸过去。稀泥在刘粮的脚边落下,刘粮猛地跳了起来,躲过了稀泥。他仍旧笑嘻嘻地说:“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就是与众不同唦,看见贵客来了,先用稀泥给贵客铺路,再请贵客喝擂茶。”
在这些公家人中,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的那个黑脸老倌。十年前,桃花为了凑钱买手电筒,经常到他那里卖野菊花。每一次,他都会乘机在桃花的脸捏一把。
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那个脸色白得出奇的大屁股女人。桃花每次到她那里卖棕皮,她都会说:“我在你们桃花源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桃花注意到,那个收购野菊花的黑脸老倌,和那个收购棕皮的大屁股女人,似乎一点也没变老。十年过去了,那个黑脸老倌依旧是那么黑,那个大屁股女人的屁股依旧是那么大。
这么多公家人涌到桃花源里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看电影,为了看一部他们以前从未看过的《卖花姑娘》。桃花忽然觉得这些公家人是那么亲切,原来他们跟她一样,也是那么爱看电影;他们跟她一样,为了看电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嘲笑和羞辱。
丁牛早早就宣布收工了,好让社员们回家看电影。桃花源里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每个桃花源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托我们王书记的福,我们桃花源人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看上了电影。”
桃花急匆匆地回到家,她特地烧了一锅热水,美美地洗了个澡。她用稻草灰洗头,用茶枯擦洗身子,然后,她换上干净的蓝印花布小褂,一身清香地向杏花湾生产队出发了。
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她当然要与彭春牛一起度过。
桃花几乎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彭春牛家里。当彭春牛问她今晚放三部什么电影时,他发现桃花讲的是水寨话:“是三部嘿好看的片子,你猜猜看唦,我敢说你想破脑壳都猜不出来。”
春牛看见桃花背后的两根辫子晃来晃去,便说:“‘嘿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唦?有没你背后的两根辫子好看唦?”
桃花问:“你说我的辫子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辫子嘿好看,你的脸也嘿好看。”
桃花问:“你说我的脸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脸嘿好看,你的腰也嘿好看。”
桃花说:“春牛,我发现你这个后生子长得嘿客气,汉寿话也讲得嘿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今天,两个人突然发现,原来王落桃要推广的汉寿县水寨话其实嘿容易学,说起来也嘿好听。
当桃花和春牛赶回丁兵家的禾场时,桃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电影银幕挂在禾场边上,银幕正面对着禾场,背面对着水田。禾场上并未挤满,可那些从武陵公社来的公家人,都自觉地站到了银幕背面那片水田的田埂上。桃花以前看电影时,也曾经常站在银幕的背面看,但那是因为银幕正面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
今晚,这些公家人在桃花源人面前,怎么突然矮了三分呢?
桃花和春牛坐在银幕的正面,等待电影开演,她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那些田埂上的公家人身上。她想:看电影就好比吃饭,在自家门口看电影,就好像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饭桌边吃白米饭,到别人家的地盘上看电影,就好像蹲在别人的屋檐下啃红薯。
在禾场上看电影的人,除了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外,还有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在别人面前,谈论起王落桃,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自豪地说:
“我们的王书记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一下落在了我们桃花源。”
“还是我们桃花源风水好,要不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官招来?”
“要是王书记永远在桃花源蹲点就好了,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们说:
“王麻子不像话,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全发到桃花源里了。别的公社、别的大队的社员会饿死,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会撑死。”
“王麻子把别的大队的化肥指标全抢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你们说,王麻子看上桃花源的什么东西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偏爱桃花源?”
“桃花源的女人骚气重,把王麻子这个骚鸡公吸引过来了。”
电影开演了,第一部片子是《白毛女》。桃花和桃花源人一样,这部片子她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可今天看起来,她觉得格外幸福。
同样感到幸福的还有桃花源人。以往,在别人的地盘上看电影,桃花源人不敢乱说乱动,今天不同了,今天,他们一边看,一边指手划脚,高声议论:
“喜儿多苦啊,盐都吃不上,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再穷,也不会没盐吃,也不会有白毛女。”
“狗日的黄世仁,竟敢霸占杨白劳的女儿!地主就是该死。”
“还是新社会好。新社会没有地主。在新社会,像我们的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也要下乡搞‘三同’。在旧社会,一个地主就可以逼死人!”
第二部片子是《刘三姐》。桃花源人一边看,一边高声议论,唯恐银幕背面的那些公家人听不见。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怎么会是‘牛走后来我走前’?连我们桃花源里那个傻卵细佬,他都晓得是‘我走后来牛走前’”。
丁君说:“秀才们懂个卵。他们只会读‘人之初’,不会吟诗,他们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还差得远。我们的王书记是诗人,他还要跑到桃花源里来,向我们作田人请教呢。”
李兰花说:“我们的王书记要是把拍《刘三姐》的人找来,在桃花源拍一部桃花唱山歌的电影,我敢打包票:《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听着桃花源人的议论,桃花心里甜丝丝的,她没想到有人会把她同刘三姐相比。她自己也觉得电影里的好多情景,与她同彭春牛在一起时的情景惊人地相似。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她同春牛哥对歌。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的时候,河上有一群鸭子在戏水;她同春牛哥对歌时,河上也有一群子在戏水。
桃花甚至在想:刘三姐同阿牛哥在唱完“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之后,阿牛哥会干些什么呢?会不会也像春牛哥那样,轻轻捡起刘三姐的手,把它放到嘴边舔着,一边舔一边说:“刘三姐,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她望了望坐在她身边的彭春牛。彭春牛也望了望她。她觉得自己就是刘三姐,彭春牛就是阿牛哥。
接下来放的电影是《卖花姑娘》。
放《卖花姑娘》的时候,桃花源人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指手划脚地高声议论了,这是因为,桃花源人对这部电影不熟悉。还因为这部电影太感人了,桃花源人都看哭了,站在银幕背面的公家人也看哭了,到处都是擦眼泪的人。
桃花也看哭了。卖花姑娘一家真惨啊。母亲惨死在地主家。姐姐花妮被地主家的狗腿子关了起来,妹妹顺姬被地主婆害瞎了眼睛,哥哥哲勇被关进了监狱。最后,当参加了革命军的哲勇带领村民打倒了地主,兄妹团聚在一起时,禾场上的社员们和田埂上的公家人,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桃花忽然想了罗肤有关压迫者、被压迫者和拯救者的论述。她不得不暗自佩服罗肤,这是因为,《卖花姑娘》这部电影,和罗肤的论述,简直像榫头和榫槽一样严丝合缝。
《卖花姑娘》放完了,桃花源人议论道:
“我们桃花源里也来了革命军,革命家就是我们的王书记。”
“我们的王书记让世世代代受欺压的桃花源人扬眉吐气了。”
“我们的王书记把欺压我们的公家人赶到田埂上看电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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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5)

看完电影之后的第二天,桃花还在回想《刘三姐》里面的情景,还在回想李兰花说过的话。
李兰花曾说:“《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桃花心中有一个疑问没解开,她特意跑到李兰花家里,向李兰花请教。
桃花问:“《刘三姐》电影里的那些人,好像一个个整天都不用做事的,天天就是唱山歌。难道他们不用出工吗?不用在生产队挣工分吗?他们晚上不用政治学习吗?”
正在剁猪草的李兰花听了桃花的话,忍不住笑了,她说:“浪漫主义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一脸茫然的样子,李兰花解释说:“《刘三姐》是一部浪漫主义电影,浪漫主义只关注那些轻松的有情调的事,不关心穿衣、吃饭、放屁、打鼾、割禾、插秧这些琐碎辛苦的事。”

春汛马上就要来了,生产队长丁牛决定桃花源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到桃花水库去打硪,夯实水库大坝,以防水库漏水。
这天早晨,桃花和社员们刚到水库大坝不久,王落桃也来到了大坝。王落桃只穿了一件单衣,打着赤脚。
罗肤迎上去问:“王书记,你怎么也来了唦?”
王落桃说:“我也来打硪唦。”
桃花注意到,同王落桃一起过来的,除了刘秘书之外,还有一个挎着照相机的人。刘秘书指着这个挎着相机的人,对社员们介绍说:“这是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宁干事,他今天来拍社员打硪的照片。”
桃花源人都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同县委书记一起打过硪,就是武陵公社的伍书记,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从来没有到桃花源生产队劳动过。丁兵提议,打硪要男女混合,两男两女打一台硪。
王落桃说:“要得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唦。”
丁兵将桃花、罗肤、刘痒痒同王落桃合为一组。刘痒痒和王落桃用麻绳把两根竹杠绑在一个石碾上,一台硪就算做成了。打硪的时候,桃花感觉这台硪比她以前打过的硪要轻得多。桃花心想:丁兵大概是为了照顾王书记吧,所以把这台最轻的硪分给了他们这一组。
桃花发现,王落桃是个嘿随和的人,打硪开始没多久,王落桃就说:“这样打硪太沉闷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于是,王落桃就说——

有一个婆婆,对她新进门的儿媳嘿不满意,总是想着法子整她的儿媳。每天晚上,她都要儿媳给她洗脚。
儿媳蹲在地上,给她解开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裹脚布的臭味实在难闻,儿媳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这时候,婆婆就会从头上抽出银簪,往儿媳的头上扎,一边扎一边说:“我让你每天给我洗脚,不是说我的脚有多臭,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婆婆,就应该坐着,你是儿媳,就应该蹲着。你要想到了哪天也像我这样坐着,让你的儿媳也像你这样蹲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儿媳就想:“我现在这样年轻,要熬到当上婆婆那一天,那苦日子何时才到头唦?”
有一次回娘家,儿媳就把自己的苦恼向父母倾诉。父亲听了女儿的话,嘿气愤。他背着锄头上了山,回来时带来了一包树叶和一包树根。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女儿,叮嘱说:“你以后给婆婆洗脚之前,先把这树根煎水煮了,再把汤水混在洗脚水里,给婆婆洗脚。洗完脚以后,你再把这树叶煎水煮了,用汤水洗自己的手。”
儿媳把这树根和树叶带回婆家,依照父亲的话给婆婆洗脚,给自己洗手。不出一个月,婆婆的脚开始溃烂。后来,婆婆的脚肿了,不能走路,只能躺在床上了。
儿媳端饭到床边给婆婆吃,同时对婆婆说:“我端饭给你吃,不是说我想孝敬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儿媳,就应该站着,你是婆婆,就应该躺着;你要想哪天也像我这样站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王落桃的故事讲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硪。其他人也只好停下硪。王书记神情严肃地望着西北天际,刘痒痒知道,王书记又要开始吟诗了。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认真听王书记吟诗。
果然,王落桃像公鸡准备打鸣似的,伸长了脖子,接着,大家就听到了王落桃喉咙里发出两句悠长的声音——

冯公岂不伟?
白首不见招。

吟完了诗,王书记又开始打硪。王书记给大家解释说:“要改变命运,不能靠等唦,要造反唦。‘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冯唐等到九十多岁,也没等来一个好结果。我刚才讲的那个儿媳,她勇敢地造反,两个月就改变了命运。所以,马列主义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刘痒痒说:“王书记就是王书记,跟我们桃花源的这些作田人就是不一样唦,桃花源人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哪里敢造反唦。还是王书记的境界高唦,看得远唦。王书记,我也来讲一个故事,讲完之后,你来给我点评一下。”
于是,刘痒痒就说——

在一个嘿偏僻的山村里,有一位后生子,长得嘿客气,差不多有王书记这么客气。可是呢,他是个孤儿,家里穷,迟迟讨不到堂客。他想尽各种办法,总也发不了财。最后,他选择了一条捷径,那就是到一位财主家,做了上门女婿。
这位财主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脸上长着大块大块的白斑,样子嘿吓人。这位后生子在村民面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总是说:“我屋里那个女鬼,我夜里从来不敢看她。”
这位后生子的堂客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喜欢舔丈夫的脸。每次丈夫从外面回来,她都会对丈夫说:“你快过来,让我检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同村里的那个李寡妇厮混过。你要是吃里扒外,拿着我家的钱,暗地里同那个李寡妇鬼混,我叫我爹立刻断了你的财路。”
丈夫不敢得罪这位女财神,只好乖乖地走到女鬼跟前去。女鬼对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你要是在外头勾搭过野女人,你脸上总会留下她们的气味,我只要用舌头舔一舔,就能查验出来。”
说着,女鬼就伸出她那比牛舌还长的舌头,在丈夫的脸上舔来舔去,至少也要舔上一个时辰。
丈夫对女鬼的话深信不疑。女鬼舔得他恶心,可他离不开她家的钱,所以只好忍着。每次,他偷偷溜到李寡妇家,同李寡妇亲热时,他总是小心护住自己的脸,哪怕是李寡妇的衣袖拂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会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惊跳起来,捂住脸大喊:“哎哟,我的脸!”
李寡妇感到嘿奇怪,问:“哎哟,我的乖乖,你的脸怎么啦?你的脸跟老虎的屁股一样,碰不得?”
由于总是顾忌着自己这张脸,这个后生子在跟李寡妇厮混时,总是提心吊胆,不能尽兴。
而李寡妇也很扫兴,她跟后生子在一起时,也总是畏手畏脚,说话时不敢大声,生怕唾液星子喷到他的脸上。打喷嚏时,她更是如临大敌,需要提前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
她对后生子说:“跟你在一起真是没劲,除了下半身可以碰一碰以外,上半身连沾都不能沾。跟你在一起,就像猪婆跟脚猪公在一起,快活的时间,只有搭脚的那一眨眼工夫。”
后生子也垂头丧气。每次回到家里,女鬼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时,他就好像看见蛇信子窜过来一样,既惊恐又恶心。
后来,后生子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对付女鬼。他把石灰与桐油拌在一起,搅匀之后,涂在脸上,然后才走进家门。女鬼见了他,照例扑上来,又是一阵猛舔。舔了一阵,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咦,这是什么味道?”她朝地上啐了一口,问丈夫:“今天,你脸上怎么会有一股怪味?”
后生子心中一阵狂喜,嘴上却说:“可能是我脸上的皮肤烂掉了吧,烂皮肤跟烂桃子一样,当然有一股怪味唦。”
从此以后,后生子每次回家之前,都会用石灰拌桐油涂在脸上。女鬼舔了以后,都会后悔不迭摇头说:“呸呸!不该舔,不能舔!有一股怪味,真恶心!”
后生子心中暗自得意。虽然涂了石灰拌桐油之后,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但这也总比让女鬼舔好受些。
女鬼不再舔他了。当他回到家里,女鬼对他说:“呸!闻到你身上那股怪味,我就想呕!滚远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可以同李寡妇毫无顾忌地厮混了,不仅下半身可以交合在一起,上半身也可以紧贴在一起了。
可是,好景不长,后生子的脸开始溃烂,发脓,脸上的肉像豆腐渣一样往下掉。不仅李寡妇见了他把他往外赶,连女鬼也把他赶出门了。村子里的人也把他往外赶,他们喊他“骷髅”或是“恶鬼”:“滚远点!不要呆在村里吓坏了孩子!”
于是,后生子只好一个人住在了坟地里,吃野菜野果过日子。后来,他饿死在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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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1: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6)

刘痒痒的故事讲完了。刘痒痒总结说:“人啊,总有解不完的结。一个结解开了,另一个结又出现了。人总是抗不过自己的命。”
王书记总结说:“相信鬼话的人,一辈子都会郁闷,让人叹惋。后生子的女鬼堂客说: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这就是一句鬼话。后生子相信了这句鬼话,所以下场嘿凄惨。《水浒》里有个宋江。宋江也是相信鬼话的人。宋江相信什么鬼话?他相信封建社会那一套关于忠孝的鬼话,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一心只想招安。结果,他一生不仅自己活得郁闷,窝囊,还害得他手下将领跟着郁闷,窝囊,令人叹惋。”
罗肤说:“我们的王书记就是不信鬼话不信邪的人,所以我们的王书记敢于造反。宋江怎么能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唦?宋江生得又黑又矮,胆子小,不敢反皇帝,所以是个窝囊废。我们的王书记长得又白又高,胆子大,敢造反,是个造反英雄。在我们常德地区,不信邪、敢造反的人,古代有杨幺,近代有蒋翊武,当代有王落桃。”
王书记转过脸来,望着罗肤,频频颔首,说:“知我者,罗肤也。”
刘痒痒马上对罗肤说:“罗肤,你是王书记的知音啊。”他又对王书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书记,你刚到桃花源,就找到了一个知己,看来你有先见之明,选择来桃花源蹲点,的确是选对了唦。”
王书记笑了,刘痒痒笑了,罗肤也笑了。
只有桃花没有笑,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听不懂什么是知音,什么是知己,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水浒》,她不知道宋江是谁、杨幺、蒋翊武是谁。她在琢磨王书记和刘痒痒讲的那两个故事。
桃花觉得,刘痒痒讲的那个故事比较可信,王书记讲的故事有漏洞,不可信。那位儿媳的父亲上山采的是什么树根和什么树叶?什么树根会让婆婆的脚溃烂?什么树叶会让儿媳的手不溃烂?
桃花的父母对山上的草药都很熟悉,桃花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采草药,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能让脚溃烂的树根。桃花认为,采草药的人,关心的是哪些树根能治好烂脚;有哪个采药人,会特意去寻找那些能让人烂脚的树根呢?他是个郎中,难道会存有害人之心?
而且,桃花认为,那个儿媳熬树根和树叶的细节也不可信。她想:“那个儿媳在什么地方熬树根、树叶?熬的时候没有中药味散发出来吗?婆婆竟然对儿媳偷偷熬树根的事毫不知情?混有树根汤汁的洗脚水端到她面前,她一点也闻不出味道?……”
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还在想:“王书记讲的故事既然是靠不住的,那么,他从那个故事中得出的结论,恐怕也是靠不住的。”
王书记早已把他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抛在脑后了,刘痒痒和罗肤也早把王书记的故事抛在脑后了。王书记提议说:“谁来唱首打硪歌来鼓鼓干劲吧。”
罗肤首先开了腔。她唱道: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听了,高声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首唦!”
刘痒痒接着开始领唱、其余三人合唱:
               
大石硪呀,
                 嗨呀嗨呀,
                 实在沉呀,
                 嗨呀嗨呀。
                 硪友们呀,
                 嗨呀嗨呀,
                 用力夯呀,
                 嗨呀嗨呀。
                 秦朝的墙呀,
嗨呀嗨呀,
                 汉朝的关呀,
                 嗨呀嗨呀,
                 曹操的冢呀,
                 嗨呀嗨呀,
                 苏轼的堤呀,
                 嗨呀嗨呀,
                 都是我们夯呀,
                 嗨呀嗨呀。
                 四个人呀,
                 嗨呀嗨呀,
                 来四方呀,
                 嗨呀嗨呀。
                 前世缘呀,
                  嗨呀嗨呀,
                  结成帮呀,
                  嗨呀嗨呀。
                  苟富贵呀,
                  嗨呀嗨呀,
                  勿相忘呀,
                  嗨呀嗨呀……

刘痒痒这一组刚唱完,丁兵那一组和丁牛那一组的硪友们对起歌来。
丁兵那一组先唱: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

丁牛那一组接唱:

                 浏阳河,
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王书记不时侧过脸,看丁兵和丁牛他们的硪友们对歌。等他们唱完,王书记高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个唦。”
于是,高德英、李兰花那个打硪组又唱了起来:

                 桑木扁担轻又轻,
                 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有人问我是哪里的客,
                 湘江边上的种茶人……

等高德英她们唱完,丁兵冲着王书记高喊道:“王书记,你喜欢听歌,你来我们桃花源算是来对了。我们桃花源人不但会唱广播里的歌,还会唱自己的山歌。整个桃花源大队,山歌唱得最好的人就在我们桃花源生产队。”
王书记问:“是哪一个唦?”
丁兵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书记的目光落到了罗肤身上。罗肤赶紧摇了摇头,并朝身边的桃花努了努嘴。王书记的目光又落到了桃花身上。桃花一阵紧张,刷地红了脸。
王书记对桃花说:“唱一个唦,给我们大家唱一个唦。”
罗肤说:“桃花,给王书记唱一个唦。”
刘痒痒也说:“桃花,王书记是远方来的稀客,你给稀客唱一个唦。”
桃花感到嗓子有些干,她以前唱山歌,都是在柳树下唱,在溪流边唱,她唱山歌主要是唱给自己听的,她从来没有在上面来的干部面前唱过山歌,更何况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
正在这时,刘秘书和宁干事围了过来,宁干事冲她喊道:“桃花,你唱一个吧,我给你拍一张唱山歌的照片。”
桃花连连摆手说:“你莫拍你莫拍,我家里穷,没有钱付账。”
宁干事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宁干事说:“桃花,我给你照相是不收钱的。”
刘秘书说:“桃花,他给你照相不但不敢收你的钱,他还要感谢你呢,因为你这是配合他搞宣传报道呢。”
桃花放心了,她清了清喉咙,唱了起来:

早晨起,
雾沉沉,
沉沉雾,
雾雾沉沉不见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腾。
红云起,
紫云腾,
红红紫紫大坝上,
来了你我唱歌人。

歌声传到沅水边,
惊动武陵唱歌人。
武陵歌手都来到,
要见大坝唱歌人。
水库大坝作歌台,
内三层来外三层。
台上台下把歌唱,
武陵山区响歌声。
唱得天地都震动,
唱得日月放光明。
沅水两岸美名扬,
桃花源里唱歌人。

王落桃鼓掌叫好,说:“唱得好唦。再来一首。”
于是,桃花又唱道:

桃花源里山歌多,
山歌汇成沅水河。
你若见了刘三姐,
请她来对打硪歌。

大家齐声叫好,让桃花再唱一首。桃花又唱:

桃花源里赏桃花,
莫嫌路远坡难爬。
下得岭来又过河,
石板桥边有擂茶。

大家觉得不过瘾,叫桃花再唱,桃花又唱:

要来你就四月来,
桃花谢了梨花开。
跟着蝴蝶身后走,
旱路走尽坐竹排。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桃花唱了一首又一首。
听完桃花的山歌,王书记说话了。王书记一说话,大家就都安静下来;王书记一说话,刘秘书就在笔记本上刷刷地作记录。
王书记说:“诗歌创作要向民歌学习。刘宾客这样的大诗人,他在朗州十年,就嘿善于向民歌学习。”
罗肤问:“刘宾客是谁 ? 朗州是哪个地方?”
刘痒痒说:“刘宾客就是刘禹锡唦,朗州就是常德唦,就是桃花源唦。”
听了刘痒痒的回答,王书记微微一笑,眺望着远处的桃树林,吟诵道:

“桃花源里桃千树,
总是刘郎去后栽。”

吟完了诗,王书记问刘秘书:“刘禹锡,字什么?”
刘秘书答:“字梦得。”
王书记问:“为什么叫梦得?”
刘秘书挠了挠头,答不上来。
王书记说:“白居易认为,‘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诗句只有梦中才能得到,所以叫梦得。刘梦得从朗州民歌中吸取营养,创作了《竹技词》。今天,我们的民歌创作,不仅要学习《竹枝词》,还要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说完,王书记又开始吟诗了。他吟诵道:

“新词宛转递相传,
振袖倾鬟雨露前。
月落鸟啼云雨散,
游童陌生拾花钿。”

王书记吟完了诗,大家都很安静,因为大家都没听懂。于是,王书记指着身边的罗肤,又吟诵道:

“桃溪柳陌好经过,
灯下妆成月如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
至今犹是细腰多。”

这首诗大家似乎稍微听懂了一点点。刘秘书就对罗肤说:“王书记刚才吟的这首诗,是刘禹锡被贬到朗州时写的。王书记这是在借刘禹锡的诗,夸罗肤的水蛇腰呢。”
罗肤听得两眼放光。
刘痒痒说:“当年的刘禹锡来朗州时,来得嘿郁闷,嘿不情愿,哪里比得上我们的王书记唦?我们的王书记是心甘情愿地主动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你们看看,共产党的干部,思想境界就是比封建官僚高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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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2: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7)

王书记打硪打了一上午,下午他没有来。到了傍晚,临近收工的时候,丁兵突然宣布:根据王书记的指示,今晚打硪要搞通宵大会战,所有人都必须在水库大坝上过夜。
桃花发现,今晚搞通宵大会战的,远不止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其他生产队,武陵公社的其他大队也都派社员来打硪了。其他地方的社员抬着石硪,高举红旗,浩浩荡荡地汇集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来了。一时间,大坝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嘹亮。
武陵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也带着民兵们,来大坝监督社员打硪了。
月亮升起来了。明晃晃的月光把水库大坝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可是,王书记还嫌这样的月光不过瘾,他指示民兵燃起桐油火把。民兵们火速行动起来。没过多久,水库大坝上,大坝两边的桃花山上,都处都插遍了熊熊燃烧的桐油火把,把整个水库变成 了一片火海。
望着这些根本不必要的桐油火把,桃花心疼地想:“这得烧掉多少桐油啊。”
桃花家里晚上照明,点的就是桐油灯。家里也有煤油灯,但不常用,因为没钱买煤油。就连桐油灯,也要省着用。有时候,在临睡之前,桃花会点着桐油灯发一会儿呆,想一会儿心事,母亲就会隔着墙高声责怪她:“桃花,你还不吹灯睡觉,亮着灯瞎想什么?!”
每年到了采桐子的季节,丁兵就会在动员大会上强调:“一个桐子都不许留下,全部采集起来,上交给国家。”
有时候,为了把高枝上的桐子打下来,桃花还会爬上桐树,用竹篙打桐子。有一回,她从桐树上跌了下来,把腰扭伤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是父亲采草药帮她治好了腰伤。
此刻,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火把,桃花在想:“我们上交给国家的桐子,国家没用上,是不是被王书记浪费了呢?”
半夜时分,打硪的人肚子饿了,唱打硪歌也唱得有气无力。这时候,娄部长带着民兵走过来了,他高声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声唱起来唦!唱起来,大声唱起来!王书记马上就要来大坝视察了,你们要拼命唱,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于是,每个打硪组都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水库大坝上歌声如潮,响彻云霄。
果然,王书记到大坝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刘秘书和宁干事。当王书记一行从桃花他们这个打硪组经过的时候,桃花看见王书记满脸笑容,兴致勃勃,一边指点江山,一边高声吟诗。
桃花没听懂王书记吟的诗,刘痒痒给她解释说:“王书记刚才吟的是刘禹锡在朗州时写的诗。”等王书记走后,刘痒痒学着王书记的样子,拖长声音吟诵道:

照山畲火动,
踏月俚歌喧。

月亮落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降临了。打硪的社员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困得两眼睁不开,再也没有人唱打硪歌了,抬硪时也没精打采。
在桃花旁边打硪的,是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桃花听见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悄悄议论:
“不是说搞‘三同’吗?我们在打硪,王麻子怎么躲回家睡觉去了?”
“靠造反发迹的人,哪里会真心同我们搞‘三同’?”
“狗日的王麻子,水寨人说他是水老倌,二流子,真没有冤枉他!”
“王麻子跟大跃进时下来蹲点的干部一个样,喜欢搞人海战术,喜欢大场面,只讲排场,不讲实效。”
“王麻子他爹死得早,他娘和他的五个姐姐,把他当皇太子一样供着。他虽说是作田人出生,却从没下田干过农活,哪里晓得作田人的苦。”
“王麻子把武陵公社的这么多社员召集到这里来,点上这么多桐油火把,就是为了配合他吟那两句诗。”
天快亮的时候,整个水库大坝冷清了下来,连娄部长和他的民兵们也不见了踪影,打硪的社员坐在地上休息,或是倒地睡觉,整个大坝,只有一个打硪组还在不急不慢地打硪。不知道这个打硪组是哪个大队的社员,只听见他们一边打硪,一边唱打硪歌:

王麻子呀,
嗨呀嗨呀,
不像话呀,
嗨呀嗨呀。
搞“三同”呀,
嗨呀嗨呀,
装样子呀,
嗨呀嗨呀。
点火把呀,
嗨呀嗨呀,
糟踏油呀,
嗨呀嗨呀。
搞夜战呀,
嗨呀嗨呀,
折磨人呀,
嗨呀嗨呀。
吟诗歌呀,
嗨呀嗨呀
充文人呀,
嗨呀嗨呀。
二流子呀,
嗨呀嗨呀,
性难移呀,
嗨呀嗨呀……

有一天傍晚,收工以后,桃花走在罗肤身后,听罗肤不断夸赞王书记,桃花便忍不住打断罗肤,跟她谈起那天夜里的打硪大会战,谈起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对王书记的议论。
罗肤不屑地撇撇嘴说:“桃花,你难道听不出来吗?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他们都眼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唦。王书记没有到石门桥大队蹲点,他们当然恨王书记唦,当然要讲王书记的坏话唦。他们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桃花说:“搞这么多人来打硪,点那么多火把,搞那么大的排场,太浪费了!”
罗肤笑了,惋惜地叹道:“桃花呀,你书读得少,不懂唦,我告诉你,王书记是诗人唦,诗人喜欢浪漫主义唦,浪漫主义喜欢大排场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眉头紧锁,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今是何世。当领导干部的人,哪个不喜欢搞大排场唦?王书记打硪搞的那点排场算得了什么?我跟你讲讲我在娘家时的事,我在娘家做姑娘时,那时的武陵县委书记叫于之。于之的排场,要比王落桃的排场大一万倍!”
接着,罗肤就说起了于之的故事——

武陵县委书记于之不抽烟,不喝酒,不搞女人,也不吟诗。他衣着朴素,冬天穿一件破棉衣,脚上穿一双草鞋,根本看不出他是县委书记。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都说:“于书记真是个好书记。”
于书记喜欢微服私访。有一回,于书记骑个自行车,到胜利公社去私访。当时,胜利公社的社员们,都打着赤膊在工地上挑土,工地上红旗招展,歌声如潮。看到这个场面,于书记很满意。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独自一人往工地指挥都走。工地指挥部门口站着两个民兵,不让于书记进去。于书记撞开他们往里冲,他看见胜利公社的李书记,正和几个干部围在火炉边吃狗肉。
于书记怒火万丈,他飞起一脚,把锅踢翻了,大骂道:“堂客们都打着赤膊在挑土,你们却躲在这里吃狗肉!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
于书记啪啪地扇了李书记几个耳光,打得李书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李书记当场就被于书记撤了职,插上白旗,打着赤膊到工地上挑上去了。
胜利公社的社员们得知李书记被罢了官,大家都拍手称快,都说于书记是个好书记。
各个公社的书记都害怕于书记微服私访。为了防止于书记私访,各个公社都在主要路口设了哨卡,在山顶上立了消息树。只要看到于书记骑着自行车来了,消息树就倒了,哨卡的人飞快向公社书记报告。公社书记就溜到乡下躲起来,只留一般干部接待于书记,说是公社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
除了微服私访,有时候,于书记也大张旗鼓地到各个公社视察。这个时候,于书记不骑自行车了,而是坐吉普车。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们正忙着准备过年。突然,生产队的广播响了,要求全体社员立刻赶到大队部开会。
广播响过没多久,民兵们就上门来催促了:“快走快走!全家都走!一个不留!”
有社员问:“小孩也要去吗?”
民兵说:“小孩也要去。”
有社员问:“老人也要去吗?”
民兵说:“老人也要去。”
有社员问:“跛子也要去吗?”
民兵说:“跛子也要去。瘸子也要去。瞎子也要去。”
那一天下大雨,北风刮得呼呼响,生产队的社员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扶老携幼往大队部赶。一路上,社员们互相打探:“是不是苏联的坦克快要开到我们这里来了?不然,为什么连瞎子都要来开紧急会议?”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赶到大队部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打听:“今天开会是为了什么紧急大事?”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急忙跑到主席台,去问台上的大队书记吴守口。
可是,这个吴守口总是闭口不言,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问话的人。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平时跟吴守口关系比较好,他缠住吴书记问:“吴书记,你能不能透一点底:今天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
吴书记望着张队长只是笑。台下的社员眼巴巴地等着吴书记作报告。可是吴书记不作报告,只是望着社员们笑。
张队长递给吴书记一支沅水香烟,然后问:“是不是蒋介石反攻大陆,打到我们大队来了?”
吴书记点燃了烟,吸了一口,说:“我们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江山,他蒋介石怎么能打过来?”
张队长又问:“是不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要来轰炸我们大队?”
吴书记说:“不是。”
张队长又问:“那到底是……”
吴书记打断了张队长的话,说:“你要大姑娘脱裤子,大姑娘就马上给你脱裤子?不要急,大姑娘的裤子要慢慢地脱,一层一层地脱,尤其是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要留到最后才脱。”
张队长不再追问了,他回到台下,耐心地等待“大姑娘”吴书记“脱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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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2 22: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8)


“大姑娘”吴书记很有耐心,他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吵成一团,始终不发一言。
一个时辰过去了,吴书记终于开口讲话了。“大姑娘”吴书记讲话有个特点,那就是每讲完一句话之后,停顿下来,让台下的社员们议论好半天之后,他再讲第二句话。
吴书记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大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个动员大会,因为武陵县委书记于之要下来视察工作了。”
社员们在下面议论:
“于书记不像话,怎么选在过年的时候下来视察工作?”
“于书记选定在哪个生产队视察?”
“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难道他每个生产队都视察一遍?若是那样,今年这个年别想安生了。”
吴书记说的第二句话是:“于书记这次下来视察,不是到我们张家桥大队来视察,他是到石泉大队去视察。”
社员们议论:“我们张家桥大队属于阖家山公社,石泉大队属于跃进公社。于书记要去石泉大队视察,关我们张家桥大队的什么卵事?为什么要把我们召来开动员大会?”
吴书记说的第三句话是:“于书记这次到石泉大队视察,是对我们阖家山公社、对我们张家桥大队的最大关怀,最大的支持,最大鼓舞,最大鞭策!”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石泉大队,你们修梯田,过革命化的春节,害得我们张家桥大队的社员也不能过一个安稳年!”
吴书记说的第四句话是:“这一次迎接于书记的视察,不仅是石泉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跃进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不仅是张家桥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阖家山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于书记,他下来搞一次视察,竟然要两个公社的全部社员迎接!皇帝下来巡视,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吴书记又不作声了,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议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吴书记部署应该如何迎接于书记视察。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吴书记,你这个‘大姑娘’脱裤子怎么脱到一半就不脱了?你倒是讲清楚:我们大队该如何迎接于书记呀?”
社员们都笑起来,吴书记也笑了。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插上红旗?”
吴书记摇头。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安排锣鼓队敲敲打打?”
吴书记摇头。
等到社员们议论得烦了,吴书记才说:“于书记的吉普车,明天上午从我们大队的枫树坳经过,全大队的所有社员,必须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赶到枫树坳集中。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担红薯。”
散会之后,我们摸黑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全家人急急忙忙上床睡觉。这是因为,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要赶到枫树坳,那我们必须早上四点钟起床。
上床睡了没多久,民兵就挨家挨户来敲门了:“快起床快起床!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百斤红薯!”
我们全家人手忙脚乱地起床了。我那个最小的妹妹,因为草鞋的耳子系不上,急得哇哇大哭。等我们一家人赶到队屋场时,全队的社员全部到齐了,连一个瞎子和一个跛子,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中了。
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在张队长的带领下,向枫树坳出发了。那个跛子拄着一根拐杖,走路很不方便,他干脆把身上的蓑衣脱了下来,交给他的兄弟,自己只戴了一顶斗笠走在雨中。
我问跛子:“你不去不行吗?”
跛子说:“民兵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更应该去,而且还要站在队伍的前列,让于书记看见了,他会觉得自己深爱广大社员们拥戴呀!”
听了这话,走在跛子身后的沈二娘接过话头说:“他这么显眼的跛子,如果都可以不去的话,那我这个谁也看不出的瞎子,就更不应该去了。”
队伍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二娘患白内障,家里拿不出钱来治她的眼睛,只好让她瞎着。她牵着孙女的手,小心地走在队伍中,时不时眨一眨她那双白濛濛的眼睛。
还不到六点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就赶到了枫树坳。没想到,其它生产队的人比我们到得还早。看来,谁也不想被罚一百斤红薯啊。
看到全大队的人都到得很整齐,吴守口书记很高兴。吴书记一高兴,说话就不像昨天那样拖泥带水,遮遮掩掩了。吴书记说:“现在,全体社员马上向石泉大队出发!务必要在早上八点赶到石泉大队的梯田现场,在那里迎接于书记的到来。”
社员们都惊叫起来:“去石泉大队?不是说在枫树坳迎接于书记的吉普车吗?怎么又变了?这里到石泉大队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呢。”
没办法,社员们只好向石泉大队进发。一路上,社员们议论纷纷。
一个社员抱怨道:“早知道是去石泉大队,我应该带两只红薯上路。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说:“吴守口这个大姑娘脱裤子实在脱得慢,从昨天脱到今天,直到刚才的最后一刻,他才把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脱下来。”
社员们都哄笑起来。
张队长又说:“县委书记于之在过年的时候,还要搞得我们不得安宁;公社书记为了讨好于书记,也来折腾我们;大队书记吴守口也想着法子来日弄我们。我们这些作田的人就是该死!”
社员们笑不出声了,大家都埋头匆匆赶路。
我们大队的社员一路向石泉大队进发,行进途中,不断有别的大队的社员队伍汇入我们的队伍。
砖桥大队的社员队伍与我们大队汇合了。我们生产队的小芹嫁到了砖桥大队。我同小芹搭讪:“小芹,你们大队那么偏远,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走到这个地方来了?”
小芹叹了一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迎接于书记是一项政治任务,我们大队的社员没顾得上睡觉,半夜时分就动身了。”
接着,她又稍显欣慰地说:“我们大队的书记说了,今天去迎接于书记,也算作出学大寨工,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呢。”说到这里,小芹脸上有了满足的笑容。
我心里在想:“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不就意味着每个社员都没记工分一样吗?不过就是往生产队的这一锅红薯汤里,多加了一瓢水罢了。”
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石泉大队的梯田上。
哎呀,那真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在人群里,我遇到了从我们生产队嫁到石泉大队的小云。小云见了我,说:“罗肤,你也来迎接于书记了?”
我没好气地说:“托你们大队的福,我们一夜没睡好,早饭都没吃,到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才来到你们这个学大寨的典型大队。”
小云说:“哎哟,罗肤,你快别这么说。将来,你们也会有向我们公社借人的时候。”
我没听懂,问:“什么借人?”
小云说:“谁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县委书记于之喜欢大排场?于书记要到我们石泉大队来视察,如果只让我们石泉大队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就太小了。如果只让我们跃进公社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还是嫌小。我们公社的书记就跑到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书记去借人。现在你看看,我们跃进公社一万五千人,再从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一万八千人,加起来就是三万三千多人,这是多大的排场!不过,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次于书记到我们跃进公社视察,是我们跃进公社向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人。将来,于书记到你们阖家山公社视察,你们阖家山公社,不也得向我们跃进公社借人吗?到那时,我们跃进公社就不欠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人情啦!”
我望望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排场确实大。看到新开的梯田层层叠叠,我问小云:“你们把树砍了,把山开了,修这么多梯田,准备用来种什么?”
小云一脸愁容地说:“鬼晓得把这些梯田修起来做什么用。大队书记想升官,把我们大队的几千亩山林挖掉了;公社书记想升官,把你们公社的一万八千多个社员借来了。他们升官走了,留下我们这些社员为做饭发愁:以后做饭,到哪里去砍柴禾呢?”
于书记的吉普车迟迟没有来,在濛濛细雨中,三万多顶斗笠,三万多件蓑衣,看上去煞是壮观。不过,我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壮观的景色,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猜想,这三万多个社员,恐怕没有几个是饱着肚子的吧。
只有山脚下那一帮敲锣打鼓的人干劲十足,那些击鼓的汉子打着赤膊,大汗淋漓地擂鼓,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我猜想,昨天夜里,石泉大队的书记,大概让这些锣鼓班的人,都吃饱了白米饭吧?
站在锣鼓班旁边的,是阖家山公社和跃进公社的跛子,瘸子,瞎子,他们被民兵们集中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迎接于书记的到来。在于书记到来之前,这些人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脸上满是愁容。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天色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于书记的吉普车就出现了。满山的人都激动地欢呼:终于把于书记盼来了!于书记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三万多人都拼命地鼓掌,欢呼。锣鼓班的人拼命地敲锣打鼓。锣鼓班旁边站着的跛子,瘸子,瞎子,个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眼角涌出了激动的泪花。
于书记的吉普车开得很慢很慢,于书记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频频向山上的人群挥手,脸上布满了微笑,是那种受到万众拥戴时才会涌现的幸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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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3 10: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浪漫主义

刘秘书来到了田埂上,他挥舞着手中的信封,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正在耘田的妇女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望着田埂上的刘秘书,催促着桃花说:“桃花,快去拿来,让我们也看看。”
桃花洗尽手上的淤泥,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接过了刘秘书手中的信封。这时,其他妇女也都爬上了田埂,挤在桃花身边。
信封并没有封口,桃花取出了信封里的东西——原来是照片!女人们都尖叫起来。照片一共有四张。桃花还没来得及细看,照片就被别人抢走了,她们一边看,一边尖叫:
“哎呀,桃花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嘿好看!”
“你们看桃花的眉毛!桃花好像皱着眉头呢。”
“哎呀,罗肤也上了照片!”
“真想不到,刘痒痒也上了照片!”
刘秘书笑眯眯地看着社员一惊一乍地尖叫着,等她们看够了,刘秘书才说:“这些照片暂时保存在桃花手里,谁想看,都可以到桃花那里去看。”
女人们把照片交还到桃花手中之后,刘秘书对桃花说:“桃花,你到我这边来,我要单独和你谈谈。”
桃花跟着刘秘书来到一处田坎下,刘秘书站定了,对桃花说:“桃花,你的山歌唱得好。你看,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武陵县委宣传部的宁干事已经给你拍了照片了。我想请你唱几组山歌,配上这组照片,登到报纸上去。”
桃花的心思还停留在自己口袋里的照片上,她说:“山歌?你是说我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把打硪歌登上报纸?”
刘秘书说:“你上次打硪时唱的山歌当然是不错的,但要配上这组照片登上报纸,那就不合适了。”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开会时,丁兵念报纸,她也没有认真听过。即使她想听,也听不懂报纸上的那些话,像“资产阶级法权”啦,“社会主义的草”啦,“资本主义的苗”啦,等等。桃花从没见过“社会主义的草”,她只见过稻草、稗草、蒿草、鱼腥草。桃花也没见过“资本主义的苗”,她只见过秧苗、禾苗、树苗。
她觉得报纸上讲的那些话,好像讲的是月亮上的事,离桃花源的生活十分遥远。她不理解刘秘书把她唱的那些山歌登上报纸干什么。在她看来,山歌就好像一声叹息,一串笑声,或是一阵风,唱过了就过去了,为什么要把它留在纸上呢?
不过,桃花不敢同刘秘书争论,因为刘秘书是有学问的人。刘秘书要把她唱的山歌登上报纸,肯定有他的理由,刘秘书说她的山歌还不合适登上报纸,那肯定是她的山歌还唱得不够好。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登在报纸上的山歌,应该是怎样的呢?”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阵,然后问:“桃花,你觉得王书记这个人怎么样?”
桃花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个武陵县最大的官。她只知道桃花源人一会儿私下里叫他王麻子,一会儿当面又叫他王书记。她当然不敢当着刘秘书的面叫他王麻子,于是,她只好说:“他给我们生产队修了水泥晒谷坪,又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笑了,说:“那么,对于这么一个人,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呢?”
桃花说:“应该感谢他。”
刘秘书问:“应该如何感谢他呢?”
桃花回答不上来了。
刘秘书启发她:“桃花源里没有别的好东西,只有山歌。”
桃花似乎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唱山歌来感谢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刘秘书低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准确地说,应该是用山歌的形式来歌颂王书记。”
桃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无法理解“感谢”和“歌颂”有什么不同,便问:“什么叫歌颂?”
刘秘书摸着下巴想了好久,才说:“歌颂,就是说好话。”
桃花说:“你的意思是说,王书记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所以我们应该说王书记的好话?”
刘秘书苦笑了一下,说:“桃花,你怎么总想着白米饭呢?”接着,他慢慢启发她:“王书记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来了?他是来‘三同’的,所以,你唱山歌应该歌颂王书记如何关心贫下中农的疾苦,如何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如何牢记反修防修的宗旨.......”
桃花有些听不懂了,她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唱过这样的山歌。”
刘秘书鼓励他说:“这是新生事物嘛,你要慢慢学嘛,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对你来说,唱山歌就像眨眼一样容易,我相信你一定能唱好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刘秘书走了以后,桃花站在田埂上发了一会呆。本来,唱山歌对她说,就跟平常说话一样,张嘴就来,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唱的山歌牵涉到一个武陵县最大的官,牵涉到“三同”,牵涉到“反修防修”,牵涉到“歌颂”,而且,她的山歌要配上照片登上报纸......这全是桃花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桃花感到有些头晕,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紧张了。
当桃花再次回到田里耘田的时候,女人们还在议论照片的事。
高德英说:“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积极分子,开过那么多的大会,还从来没有人给我照过相呢。”
罗肤说:“我也是沾了桃花的光。我要不是和桃花在同一个组打硪,哪里会照到我?”
李兰花说:“说到底,还是沾了王书记的光。王书记不来桃花源蹲点,哪有照相的跑到我们这里来?”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作声了,只听得耘板拍着得秧垄啪啪地响。
这天晚上收工后回到家里,桃花满脑子想的都是歌颂王书记的事。这时,罗肤上门来了。她一进门,就鬼鬼崇崇地拉住桃花说:“桃花,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她把桃花拉到桃花的卧房,把门关上,又说:“桃花,把灯点上。”
桃花点燃了桐油灯,罗肤才说:“把照片拿出来。”
桃花问:“什么照片?”
罗肤说:“什么照片?今天下午刘秘书给你的照片呀。”
桃花这才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还装着照片;她问:“今天下午,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罗肤说:“哎呀,今天下午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不好意思仔细看唦,现在我要再仔细看看。”
桃花把信封掏出来,递给罗肤。罗肤一接过信封,就惊叫起来:“哎呀,桃花,你怎么把信封折得这么皱巴巴的了?哎呀,这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唦?”
桃花想起来了,她刚才剁猪草的时候,没有把信封掏出来,她在想“歌颂”的事,所以把信封折坏了。
罗肤把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心疼地叹息,一边小心地抚平照片上的折皱。桃花端着桐油灯,同罗肤一起细细打量这四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照的是打硪组四个人的全景照,除了王书记的脸清晰地显现出来之外,其他三个人的脸都不太清晰。
第二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桃花。王书记是正面照,桃花只露了半张脸。
第三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刘痒痒。刘痒痒只现了一个侧影。
第四张照片照的是王书记和罗肤,两个人的脸都很清晰。
罗肤瞪大眼睛,盯着第四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在这张照片上,王书记的嘴唇被折出了一道印痕。罗肤先是将手在自己的裤子上反复擦过之后,再去熨平那道折痕,一边责怪桃花:“你看,王书记这么好看的嘴巴,被你折出伤痕。桃花,你真是个罪人。”
无论罗肤怎么用手抚慰,王书记嘴巴上的折痕也无法抹去。罗肤把照片拿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着王书记嘴上的折痕。
桃花惊叫起来:“罗肤,你这是在干什么?”
罗肤笑笑说:“我亲不到王书记的真身,亲亲他的照片还不行吗?”她两眼放光地说道:“桃花,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同县委书记合影。”
罗肤爱不释手地摩娑着这张照片,低头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她抬头望着桃花,用乞求的口气说:“桃花,你让我把这张照片拿回家,让我好好地看一晚上好不好?”
桃花从来没有看见过罗肤这种可怜哀求的眼神,她点头答应了。
罗肤说:“如果我明天早晨醒来,看见我同王书记还这样合在一张照片里,我就相信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罗肤刚走,又有人上门来了。来的是李兰花。
李兰花刚到桃花源时,常到桃花源人家串门,后来,阶级斗争的形势严峻起来了,李兰花作为右派分子的堂客,就不再轻易到别人家串门了。所以,当夜郞婆不声不响地把李兰花引到桃花卧房门口时,桃花很是意外。
李兰花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问:“桃花,我可以进来吗?”
桃花把李兰花请了进来,李兰花很不自在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了一阵之后,才搓着手,难为情地对桃花说:“桃花,你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桃花明白她想看的是哪张。桃花把那张王书记同刘痒痒的合影递到李兰花手中,李兰花一边看一边说:“还真是王书记同我男人的合影呢。王书记真是个活菩萨,只有活菩萨才会普渡众生,不管他是不是黑五类。唉,只可惜我男人的脸不清晰,唉,看来宁干事的阶级立场站得稳呢,给黑五类照相,只照一个侧影。”
她手拿照片,不断变换角度地看,喃喃道:“不过,只要是认识刘痒痒的人,看到了这张照片,都会承认这是王书记和刘痒痒的合影。”
李兰花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又回过头来,有些羞愧地对桃花说:“桃花,这张照片能不能让另外一个人也看看呢?”
桃花疑惑地问:“谁?”
李兰花笑笑说:“我男人。”
桃花问:“他也来了?”
李兰花小声说:“他就站在你家禾场边。”
桃花和李兰花走出房门,来到禾场边。桃花看见禾场边蹲着一个人。李兰花小声对那个人说:“你快进屋吧。桃花同意啦。”
刘痒痒这才跟着桃花进了卧房。桃花发现,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刘痒痒今晚特别严肃,他拿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然后对李兰花说:“你说说看,以后,公社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如果他们要是打我,我能不能说我同县委书记王落桃合过影?”
李兰花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去看桃花;桃花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兰花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对桃花说:“桃花,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借给我一个晚上?我想把王书记这个活菩萨请回家,好好地供他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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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3 10:2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2)

李兰花和刘痒痒拿着照片先离开之后,桃花重新拿起了她与王书记的那张合照。罗肤和李兰花、刘痒痒的到来,让她对照片中的王书记的感觉似乎好了许多。照片中的王书记梳着小分头,皮肤白白净净,显得年轻,有朝气。他的五官可以说长得嘿客气。
桃花忽然想起罗肤经常提到的“拯救者”,她想:“或许,王书记真的就是一个拯救者?他就是来拯救桃花源人的?”桃花脑海里闪过电影中的人物:洪长青、大春、郭建光、李玉和……桃花觉得王书记和这些电影里的人物有点像,又不完全像。
第二天晚上,罗肤和李兰花把照片归还给桃花之后,桃花又把这四张照片摆放在一起,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一回,桃花忽然意识到:所有的照片,都是以王书记为正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配合王书记。看来,通讯组的宁干事说要为桃花拍照,那是假的,为王书记拍照才是真的;刘秘书夸桃花山歌唱得好,那是假的,他想让桃花用山歌来歌颂王书记才是真的。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有些气馁,有点沮丧。她曾经在小学课本里,在学校墙壁上,见到过刘胡兰、江姐、白毛女的照片,她也曾经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要是像那些女英雄一样,也有一张自己照片,那该多好!”
可是,桃花家里太穷。认识彭春牛以后,两人约会后分手的时候,彭春牛曾对她说:“桃花,我真是舍不得你走。要是你的脸能映在荷叶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张荷叶带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把荷叶盖在我脸上,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脸贴着脸睡觉了。”
听了这话,桃花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为了买五颗有机玻璃扣子,彭春牛就卖掉了三百斤红薯。要是照一张相片,那就更奢侈了。这是因为,桃花源里没有照相馆,武陵公社也没有,只有武陵县城和常德城里才有。要去县城,不光要有钱,还得请假,那是多麻烦的事!于是,桃花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送给彭春牛。以后,两人再见面时,桃花就会问:“上次给你的头发呢,你把它扔了吗?”春牛就会说:“我把你的那根头发种在一个水瓶里了,我要让它长出一绺新头发。”
现在,桃花终于有了自己的照片。可是,照片的中心位置让王书记占着,她桃花只是王书记的一个配角。这样的照片,她能把它送给彭春牛吗?

第二天晚上,丁兵到桃花家里来了,这让桃花和母亲大为惊讶。
丁兵几乎从不到桃花家里来,生产队里有什么事,丁兵总是让丁牛去通知桃花一家。丁牛也极少到桃花家里来。桃花家的房子远离桃花源其它住户,座落在桃花山的一个山坳里。每天从家里出来,到生产队的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都要走很远的路。有时,桃花就会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丁牛有事要通知桃花一家时,只走到桃花家对面的一个高坎上,把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对桃花家里喊话。
桃花注意到,民兵连长丁兵同她的父亲姜央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丁兵这个人,有时对桃花源人很凶,社员们都怕他。有时,丁兵又很随和,他很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差不多都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引得社员们哈哈大笑。但丁兵对桃花的父亲姜央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不和桃花的父亲开玩笑,讲下流笑话。
丁兵的到来让夜郎婆有些手忙脚乱,她要给丁兵准备擂茶,丁兵连说不用,只让她和桃花坐下说话。丁兵先扯到桃花的父亲,询问夜郎婆“姜央在外面搞副业还顺利吧?”之类的话。桃花和母亲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丁兵特意造访的真正原因。
果然,丁兵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知道唦,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唦,他到了桃花源,就是桃花源的皇帝唦。刘秘书跟我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桃花没听懂,便问:“什么叫观察?”
丁兵怔了怔,望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观察就是……桃花,你从小就给生产队看牛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的意思是说:观察王书记,就是像看牛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的脚在地上蹭了蹭,皱着眉头说:“夜郎婆,你怎么能把王书记比作牛呢?我说看牛,是打个比方……你是养过女儿的人……这个观察呢,就好比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
夜郎婆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桃花像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朝地上碎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那狗日的刘秘书讲的‘观察’是个什么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把刘秘书的话带给桃花,让桃花明白,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唱山歌来歌颂王书记。”
丁兵把刘秘书的话带给了桃花。可是,他仍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又开始了东扯西扯,谈到在外面搞副业的姜央,谈到今年春季插秧时要杀一头猪犒劳社员们,当然主要是为了让王书记吃上桃花源的猪肉……
夜郎婆望着丁兵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丁兵还在等什么,于是,她就把话题往王书记的照片上引,果然,丁兵对照片感兴趣,他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问:“照片?夜郎婆,你说的是什么照片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忘了?上次王书记打硪,县里的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刘秘书把照片拿来了,暂时存放在桃花手里。丁连长,今天你来了,要不要顺便看一看照片?”
丁兵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说:“有照片?我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却从来没拍过照片呢。今天来你家,顺便看看也好,顺便看看也好。”
桃花把丁兵领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四张照片交给丁兵。丁兵对别的照片都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唯独对王书记和罗肤的那一张合照,丁兵看得特别认真。他笑着对桃花说:“桃花,你看,王书记同罗肤打硪嘿快活呢,你要多观察呢。”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罗肤的笑脸上。丁兵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罗肤身上,过了好久,他的嘴角往里抽了抽,似乎准备显露出嘲笑的神情,但他立刻意识到,在桃花面前显露出这种嘲笑是不妥当的,于是他大声说道:“拍得好。桃花,你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桃花源人就有享不完的福。桃花,你要好好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这天晚上,桃花躺在床上,一直在想着如何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的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下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芭蕉叶出神。她试了好几次,想唱一首歌颂王书记搞“三同”的山歌,可是,不行,她的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她唱不出来。她就在心里责怪自己:“桃花,你这是怎么啦?以前,你唱山歌不是张嘴就来吗?现在让你歌颂一个让你吃上白米饭的人,一个桃花源人的拯救者,你怎么反而唱不出来了呢?”
桃花唱不出来,就有些气恼,气恼之后就有些怨恨。她先是怨恨王书记:“不错,你是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可是,你把全县的救济粮都给了我们,别的生产队的社员又如何度过春荒呢?你不过是把别人饭碗里的饭抢过来给我们桃花源人吃了而已。对你这样的人,就一定要歌颂吗?”
接着,桃花又怨恨刘秘书:“在我们桃花源,山歌就好像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哪有你刘秘书这样的人,强迫桃花源人歌颂一个人呢?”
第二天下午,刘秘书又来到了田埂上,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又是‘单独谈一谈’,唉……”桃花一边爬上田埂,一边想。桃花很害怕刘秘书同她“单独谈一谈”。她跟着刘秘书,来到桃花潭边。刘秘书站定了,笑眯眯地望着桃花,问:“桃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想得怎么样了?”
桃花苦恼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没想好。我不晓得如何歌颂王书记,请刘秘书指点一下。”
刘秘书说:“要像王书记说的那样,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只有用这种方法创作出的山歌,才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山歌。”
“浪漫主义”,桃花又一次碰到了这个词语。而且,这一次还多了一个词语,叫现实主义。桃花忍不住问:“什么是现实主义?”
刘秘书说:“现实主义就是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桃花听懂了。她又问:“什么是浪漫主义?”
这一回,刘秘书迟疑了,他脑门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在思考如何能给桃花一个通俗易懂的回答。
看到刘秘书这么苦恼地低头沉思,桃花不像昨晚那样怨恨刘秘书了,她反而怨恨自己,她在心中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自己读书读得这么少。
桃花只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在桃花的印象里,即使在她上学期间,学校也很少上课,学生们要么帮生产队拾稻穗,要么上山捡油茶果,要么听老贫农忆苦思甜,要么批斗地主。说起小学语文课本的内容,桃花还清晰地记得:
第一篇课文是:工业学大庆。
第二篇课文是:农业学大寨。
第三篇课文是:要斗私批修。
第四篇课文是:••••••
课文里从来没有提到过“浪漫主义”。
刘秘书还在思考“浪漫主义”。他的目光落到了桃花潭上。他忽然灵光一闪,问桃花:“李白写过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你读过这两句诗吧?”
桃花扬起眉毛:“咦?李白是谁?也到我们桃花源来过?他也见过我们的桃花潭?”
刘秘书耐心地启发桃花:“桃花,你看,这桃花潭有多深呢?顶多也就八九尺深吧。可李白却说有千尺深。这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就是夸张。”
这一回,桃花似乎有些懂了,她说:“按我们桃花源人的说法,浪漫主义是不是就是讲天话?就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按丁连长的说法,就是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刘秘书苦笑一声,叹气道:“照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只要你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说完,刘秘书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慢慢地踱步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一路走,一路摇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路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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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3 10: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3)

虽然明白了浪漫主义就是讲天话,可桃花还是没能想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桃花跑去找罗肤,向罗肤请教。
以前,罗肤在桃花面前提起“拯救者”,“被压迫者”时,总是滔滔不绝。如今面对桃花提出的浪漫主义,罗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说:“浪漫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大,越大越好,一大二公……五大洲,四大洋,五洲四海风雷激……浪漫主义就是人多,越多越好,解放全人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无论干什么事情,像开会,插秧,割禾,修水利,都要场面大,声势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最后,罗肤又叮嘱道:“桃花,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不要当真。这一回不同以往。这一回,你歌颂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你唱的山歌要登上报纸,这可不是儿戏。我实在帮不上你,你去问问李兰花吧。”
桃花又跑去向李兰花请教。
李兰花说话也很谨慎,她说:“我以前是唱戏的。不过,我以前唱戏,歌颂的是死人,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桃花,你这回不同,你这次要歌颂的可是大活人啊,这个大活人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这可不是儿戏,我帮不上你。”
看见桃花一脸失望,李兰花于心不忍,她说:“你可以去问问彭春牛。他是武陵公社文宣队的队长,他扮演的节目都是歌颂活人的,他可能帮得上你。”
桃花决定去找彭春牛请教。
收了工,吃罢晚饭,桃花就出发了。桃花一个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心中既有一些欣喜,又有隐隐的担忧。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能不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呢?
彭春牛的家在杏花湾生产队。杏花湾生产队离桃花源生产队有五里路,桃花以前去过好几次,那里的社员差不多都认识她了。桃花每次去找彭春牛,都特别害怕碰到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杏花湾生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都属于桃花源大队,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可以说都属于桃花源人。可是,在桃花看来,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胆子大,放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让桃花听了面红耳赤胸口跳。
以前来杏花湾,当桃花走在田埂上,那里的社员见了桃花,就会大声议论,故意让桃花听见: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诨,说什么‘老子的爆破技术,全公社第一!’你爆破技术那么好,怎么把眼睛炸瞎了一只?真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也难怪他诨,他有诨的资本嘛。他的爆破技术不是全公社第一好,他娶的儿媳肯定是全公社第一乖。”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喝酒,从不攒钱给儿子讨堂客。他说什么‘我攒钱干什么?我的崽长得客气,自然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
“也难怪他诨。他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水缸是满的,竟然还有这么乖的妹子愿意嫁到他家!”
当桃花和彭春牛走田埂上时,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就会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女人们指着桃花的脸说:“哟,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桃子熟透了,你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的脸,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啃呢。”
女人们又指着桃花的胸脯说:“哟,里面的包子都渗出汁来了!”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包子都已经渗出汁来了,你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胀鼓鼓的胸脯,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吃呢。”
男人们就会说:“狗日的春牛,一点也不像他爹。彭瞎子胆子大,敢霸蛮,敢下手。彭春牛胆子小,真能忍,火塘上的腊肉都挂了一年了,还不敢吃到嘴里,一定要等到过年时才敢吃。”
这天晚上,桃花幸运得很,她快走到彭春牛家了,也没碰上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田埂上,她碰上彭春牛了。
彭春牛正牵着一头牛迎面向她走来。
春牛反复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信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桃花时,他想激动地大喊一声,但一想到桃花一向不喜欢张扬,他就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她,咧着嘴笑。
倒是桃花先开了口,她说:“这么晚了,你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呢?”
春牛自豪地说:“桃花,我现在当上牛工师傅了,一天挣十二个工分。今天犁田犁了一整天,牛身上的烂泥都结了疤了,我刚才把牛牵到水塘里,给牛洗了个澡,现在我准备把牛牵到生产队的牛栏里去。”
春牛年纪轻轻就当上牛工师傅了,桃花听了很高兴。牛工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桃花源生产队的丁红一直想当牛工师傅,就是轮不上他,他一直都眼红丁忍这个牛工师傅。牛工师傅记的工分最高,一天十二个工分,别的男劳力才记十个工分呢。
桃花望着春牛脸上的泥点子,十分怜惜地说:“你看你,只顾着给牛洗澡,自己的脸上却还留着泥巴点子,你准备把它们带回去糊墙吗?”
春牛笑了。春牛听了这话很舒服,好像桃花的手在摸他的脸一样舒服。他的脸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会用茶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迎接你。”
站在春牛身后的那头牛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牛尾巴上的水珠溅到了桃花的脸上。
春牛问桃花:“你是跟我去牛栏,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桃花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牛栏吧。”
于是,桃花走在前面,春牛牵着牛跟在后面。刚开始,桃花想一边走,一边跟春牛谈谈如何用浪漫主义方法歌颂王书记的事,后来,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太重大,连罗肤和李兰花都不敢随便乱说,所以,她忍住了,她觉得这样边走边谈太随意了,何况,春牛的身后还有一头牛在偷听呢。
她要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向春牛提出那个困扰了她好多天的问题。
春牛跟在桃花的后面,望着桃花背后的两根长辫子一晃一晃的,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桃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他知道,桃花今晚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桃子”给他啃,送“包子”给他吃。肯定是有别的要紧事,他不敢贸然开口打探,所以他也不做声。
在银色的月光下,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缓缓移动,田埂两边的田野里,紫云英闪着白色的光。春牛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紫云英的清香。他看见桃花把一根辫子甩到了胸前,两手捻着辫梢。他也想捡起桃花的另一根辫子,学桃花那样,也用两手捻着辫梢。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牛,牛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仿佛在说:“那是我妈妈的辫子,你不能捡我妈妈的辫子。我妈妈的辫子只能让我来捡。”
春牛就觉得牛就是他和桃花的儿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在往家的方向走。春牛望着桃花的背影,又望望山冲里家家户户的茅舍顶上升起的白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春牛就觉得这样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的感觉真好,他真希望这条田埂永远走不到头。
遗憾的是,田埂到底还是走到头了,他们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栏边。牛栏里的牛有的站着吃草,有的坐着反刍。春牛觉得应该开口说话了。他指着那些水牛身上的淤泥,对桃花说:“桃花,你看,这些牛工师傅太懒了,牛身上的淤泥都结成壳了,他们也不给牛洗个澡。”
他把自己的那头牛拴在木桩上,给它拢好草堆,拍了拍手,然后去看桃花。他看见桃花的脸很严肃,神色很庄重,他猜想桃花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她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所以,春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小心地等待桃花把那件大麻烦事说出来。
桃花终于开口向彭春牛述说那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她站在臭哄哄的牛屎堆旁边,在水牛的反刍声中,说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察王书记”和“歌颂王书记”这个严肃的话题。说完之后,桃花十分紧张地盯着春牛,看春牛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听完桃花的话,春牛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呢。编几首山歌来歌颂王书记,这有什么难的?这不跟快刀切葱一样容易吗?”
桃花问:“你会编?用浪漫主义方法?”
春牛说:“我们文宣队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文宣队”,桃花在陈山歌那里听说过这个词语,她说:“我不清楚,好像是宣传领袖思想的。”
春牛说:“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歌颂领导。”
桃花问:“歌颂哪个领导?”
春牛说:“坐在台下的观众中,哪个领导的官最大,我们就歌颂那个官最大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武陵县里来的领导,我们就歌颂武陵县里来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歌颂伍书记。有一回,我们在表演节目时,台下坐着的最大的官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表演歌颂伍书记的节目。没想到,节目刚演到一半,伍书记突然被人叫走了,台下的干部中,官最大的是娄部长,我们立刻把歌词改了一下,变成歌颂娄部长的节目了。娄部长听得哈哈笑,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
“咦?”桃花一脸疑惑,问:“你们怎么不歌颂伟大领袖,反而去歌颂伍书记、娄部长?”
春牛笑了,说:“我们在武陵公社歌颂领袖,可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他听不到啊。我们歌颂常德、武陵县来的大领导,大领导听了,就会拍着伍书记的肩膀说:‘你们武陵公社有人才啊!’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让我们到公社食堂吃饭;我们一到公社食堂吃饭,就可以吃上白米饭,是那种用甑蒸出来的又糯又香的白米饭。我们歌颂伍书记,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留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饭。在饭桌上,伍书记就会请我们喝酒。伍书记喝了酒,就会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你们的节目编得好,你们比上级领导还有眼光!’”
桃花问:“怎么没看到你们文宣队到生产队来演出过?”
春牛说:“桃花呀,我们的节目是演给领导看的,演给积极分子看的,怎么会跑到下面的生产队来演出呢?像常德、武陵县的领导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啦,武陵县其它公社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交流学习啦,等等,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文宣队才上场演出,平时,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是怎么歌颂领导的?”
春牛洋洋得意地说:“歌颂领导的山歌我们最拿手,桃花,你今天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你听着,我唱几首给你听。”
春牛唱的第一首是:
花喜鹊,叫喳喳,
                  伍书记住在我们家。
                  实行“三同”不走样,
                  半夜还在修犁铧。
第二首是:
梨花开时桃花落,
                  伍书记来到杏花窝。
                  来时迎他五里路,
走时送他十里多。
第三首是:
太阳出来闪金光,
                   沅水两岸耕作忙。
                   插秧割禾种油菜,
                   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
第四首是:
天边晚霞闪红光,
                   伍书记弯腰在插秧。
                   一天插了三亩田,
                   汗水浇得禾苗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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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3 10: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4)

春牛一连唱了四首山歌,唱完后,他等待着桃花一脸惊喜,一脸佩服地夸赞他,那时,他就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啃她的“桃子”,甚至可以吃她的“包子”。
可是,桃花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严肃,她皱着眉头,在认真地想着什么。这让春牛很是意外。
桃花问:“伍书记到你们生产队搞过‘三同’吗?”
春牛说:“没有。”
桃花问:“那你怎么说他半夜还在修犁铧?”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像唦。用王落桃家乡的水寨话来说,就是诨唦。”
桃花问:“‘插秧割禾种油菜,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牛说:“意思是说:社员们插秧、割禾、种油菜,都必须在伍书记思想的指导下完成。”
桃花说:“几千年前,伍书记的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桃花源人就一直在插秧、割禾、种油菜呢。”
春牛说:“桃花,你不懂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唦,现在是社会主义唦,社会主义社会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要统一思想。全武陵县,要王落桃的思想来武装;具体到武陵公社,就要靠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唦。”
桃花没听懂,一时又不免暗自在心中恨自己读书太少。刘秘书的话她听不懂,罗肤的话她听不懂,如今连彭春牛的话她也听不懂了。她无法反驳彭春牛。
但有一件事她最内行,最有发言权,那就是插秧。
桃花十二岁就同桃花源的妇女们一起插秧了,在桃花源里,插秧最快的是桃花、罗肤、高德英。有一年,桃花同罗肤两人一天插了三亩田,在桃花源里引起轰动。不过,这是因为她和罗肤在前一天夜里,花了一个通宵,提前把三亩田的秧扯好了。不然,桃花和罗肤是不可能一天插完三亩田的。
桃花问:“你看见伍书记插过秧?”
春牛说:“没有。伍书记是公社的脱产干部,他怎么可能下田插秧唦?”
桃花问:“那你为什么说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天?”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象唦。夸张唦。诨唦。诨得卵子打得板凳……”他马上意识到不该在桃花面前讲粗话,于是,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
桃花有些气愤,她说:“插秧要一蔸一蔸地插。插三亩田,要插多少蔸秧?要插十几万蔸秧呢。好吧,不说弯腰在田里插秧吧,就让你坐在田埂上数数吧,从一数到十万,你试试看,要数多久?累不累?烦不烦?可你呢,上嘴唇与下嘴唇一合,轻轻松松就唱出了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田’。你这是浪漫主义吗?恐怕是骗人主义吧。”
春牛第一次听到桃花说这么多话,他看得出来,桃花生气了,于是,赶紧为自己辩解:“桃花呀,你这是这么啦?我们唱山歌来歌颂领导,不过是为了让领导赏几钵白米饭给我们吃,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呢?我们唱山歌,唱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大家都在演戏,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要为这山歌内容的真假生气,太不值得了。你要这么较真,你又如何歌颂王书记呢?你完不成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又怎么向刘秘书交差呢?”

这天晚上,桃花很晚才离开杏花湾生产队。彭春牛想送她返回桃花源,她拒绝了。她心里有点乱,有点烦,她想独自一人回家。春牛帮她编了几首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她回去可以向刘秘书交差了。按理说,桃花应该高兴。
可是,桃花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在春牛面前假装不高兴。她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
深夜的山道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飞鸟也没有,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缓缓而行,只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着她。她抬起头,望着月亮,她忽然想:“浪漫主义。月亮是浪漫主义。”她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她想:“现实主义。山路是现实主义。”
桃花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琢磨。
她想:“浪漫主义就是快。一天插秧插三亩田,多快呀。伍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丁兵也是浪漫主义。丁兵说: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她又想:“浪漫主义就是容易。无论多艰难的事,都可以像快刀切葱一样,咔擦一下,就办成了。王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他只要拿出笔和纸,批一张条子,于是,水泥晒谷坪,白米饭,化肥……什么都会眨眼间出现。”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她觉得浪漫主义就像梦里的东西一样抓不住。桃花还是喜欢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就是慢,就是艰难,桃花从小在桃花源长大,她知道在桃花源里,一切都是缓慢的,一切都是艰难的,哪怕是买一支手电筒,也要历经千辛万苦,攒钱攒几年。
那么,她的心上人彭春牛呢,他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呢?
桃花的心情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丁兵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因为丁兵的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是丁兵特意从大部队拿回来的报纸。丁兵拿着报纸来到了田埂上,他朝正在田里糊田埂上的桃花喊道:“桃花,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桃花朝丁兵瞥了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报纸。桃花没有做声,仍旧糊她的田埂。在田里糊田埂的妇女们朝丁兵围了上去,高德英从丁兵的手中拿过报纸,妇女们都围住报纸看,大家都哇哇叫着,炸开了锅。罗肤高喊道:“桃花。你快来看哪,报纸上有你的照片呢。照片中的你比刘三姐还乖十倍呢。报纸上还有你唱的山歌呢。”
桃花懒得去看。
“假的嘛,”她想,“都是假的嘛。浪漫主义嘛。骗人主义嘛。骗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妇女们可不这样认为,她们以为桃花不肯过去看是因为害羞。所以,在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她们把报纸拿到桃花眼前,强迫桃花看报纸。
高德英激动地说:“我当了一辈子积极分子,从来没上过报纸。这一回沾了桃花的光,我竟然上了报纸!桃花,你看到了吗?我站在你的旁边呢!”
李兰花那张皱巴巴的脸也笑开了花,她指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对桃花说:“桃花,你看,我这张老脸到了报纸上,也还不是太难看呢。”
罗肤扳着桃花的肩膀,指着报纸上的山歌对桃花说:“是唦,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就该这样唱唦,这就是浪漫主义唦,桃花,你真是个聪明女子,一点就通,刘三姐都比不上你。”
桃花只好同妇女们一样,假装开心地笑着,好像很骄傲的样子,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又很羞涩的样子。妇女们都很高兴,她也必须高兴,她是桃花源里的女社员,她不想表现得跟她们格格不入。
她脸上笑着,可是心里并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等围在她身上的女人一走开,桃花脸上的笑容,像被田野的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又是那种严肃的表情了。
她一边低头干活,一边想:“假的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是我唱的嘛,是彭春牛帮她瞎编出来的嘛。彭春牛从来没有见过王书记,可是,他上嘴唇同下嘴唇一开一合,就编出了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报纸上选登了彭春牛编的两首山歌。
第一首是:
溪流弯弯山路远,
                    白鹭飞到了桃花源。
                    晨雾里听到扑通响,
                    原来是王书记在犁田。
第二首是:
一硪一硪又一硪,
                    王书记打硪唱山歌。
                    硪硪砸向帝修反,
                    实行“三同”好处多。

报纸还为这两首山歌加了标题,分别是“山歌献给王书记”和“桃花源里唱新歌”。
至于那些照片也是假的。那一天,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那位宁干事又来到了桃花源,他叫女社员手拄着锄头,跟着桃花把这两首山歌唱了好多遍,宁干事拿着相机,一直拍个不停。桃花源人歌颂王书记的照片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桃花源生产队没有报纸,只有桃花源大队才有一张报纸。丁兵经常从大队部借一些报纸回来,在开会的时候念。桃花虽然听不懂报纸上讲的话,但她认为报纸是很神圣的东西,能够登在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在桃花源人看来,凡是印了字的纸都是书,报纸也是书,凡是上了书的东西,那绝对假不了。
可是,这一回,桃花亲眼看见彭春牛随口瞎编的东西上了书,上了报纸。那些桃花源外面的人,当他们看见这些山歌,这些照片,他们会不会当真呢?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山歌,这些照片,桃花岂不是欺骗了那些看报纸的人了?桃花岂不成了一个骗子?
这样想着,桃花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不高兴,桃花源里的人却都很高兴。
丁兵说:“我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可我的名字没上过报纸。”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人唱山歌唱了几千年,只有桃花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胜过了桃花源的先人。”
丁君说:“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这是比桃花源人吃上白米饭更大的喜事,几千年没有过。”
罗肤说:“还是桃花厉害。桃花是我们桃花源的女神,我们大家以后都要敬着她,供着她。”

刘秘书又到了田埂上来了。刘秘书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朝在水田里劳作的桃花喊道:“桃花,你上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安静下来,她们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桃花“单独谈谈”,那肯定是又有好事降临到桃花身上了。
桃花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她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她“单独谈谈”,她就有麻烦上身了。
桃花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田埂。她准备跟着刘秘书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单独谈谈”。可是,这一回刘秘书没有走,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显然,他想当着妇女们的面,和桃花“单独谈谈”。
刘秘书说:“桃花呀,你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唱得好唦,为桃花源人争了光唦,为武陵县争了光唦。王书记嘿高兴,我也嘿高兴。”
桃花低着头,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现在,常德地区准备树立一个实行‘三同’的典型。常德地区管九个县,九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想成为‘三同’的典型。桃花呀,你唱的山歌,为我们武陵县的王书记加了分。”
桃花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桃花源生产队决定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的‘脱产干部’。你每天的工分跟着生产队的男劳力走,男劳力记多少工分,你就记多少工分。”
妇女们都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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