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3-9 08:57 编辑
村头古槐
王光福
坐飞机火车当然看不到,若是坐汽车骑摩托车旅行,定会发现许多古老村落,村头上都有一棵外粗而中空的高大古槐树。这棵槐树枝叶不再扶疏,树皮也剥离脱落,只剩下寥寥几条血脉连着根和枝,接通着日月之精和大地之华。它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它已经活过几百年了,就是不问也看得出来。 “老槐树发芽——皮精神”,这是一个有名的歇后语。树都老得只剩几绺皮了,可见其阅尽沧桑;就是再老,也不会轻易死去,它还抓着时光的丝缕不肯放手,就像老人不舍得离开子孙。这树见过明朝的官,见过清朝的兵,见过民国的民,见过当世的贼——因此它就成了一个村落的见证人,因此人们要保护这些古槐,尽量让它的皮多精神几年,好寄托我们的思古之幽情。 我们没见过老爷爷、老奶奶和老爷爷的爷爷、奶奶,它是见过的。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沐着清风、携着儿孙,到树下驻足流连片刻。巢居的鸟儿不懂得人的心意,老槐树却一定清楚。虽然早就老眼昏花了,可它从我们的眉梢鼻翼间还依稀辨得出我们先人的影迹。若是余情未尽,最好走上前去,摩挲一下古槐的树干,手指不经意一抖,或手心偶然一热,那一定是接通了天线,在冥冥之中,我们和先人相遇了。鸟儿扑棱棱飞走了,它太年轻,经受不住这跨越数百年的秘密电流通过。 孙方之先生说,山东很多村落是明朝初年从河北枣强迁来的。建村之初,在村庄四角上各栽一棵国槐叫做“记庄槐”,寓纪念立庄之意。去年我翻看磁村马棚村的王氏族谱,我的祖先也是洪武年间由枣强移来的。现在我的疑问是:枣强既然以“枣木强盛”而得名,它的后人迁徙流离他乡,若有纪念立庄之意,应该栽种原籍的特色树木枣树才是,何以却种槐树呢?难道是槐树树龄比枣树高?我们村头的那棵老槐树历经六百余年还皮精神着,而我家老屋后的那棵枣树才几十岁就老死了。槐树的寿命确实比枣树长,祖先们栽种得有理。 可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以前我一直认为我们王姓是从山西洪洞老槐树下迁来的。“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这是两句流传颇广的民谣。既然祖居之地是洪洞大槐树,那在流徙之地栽种槐树以志不忘报本反始,这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呀。同时,“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这也是两句著名的接头暗号。我自小到青年时代,两脚的小趾甲旁,都有一个花椒粒大小的附着小趾甲,年老之后不知怎么就不见了。有这个小趾甲的人很多,不限于王姓,这也似乎证明很多人和山西洪洞确实有点关系。枣强乎?洪洞乎?我突然觉得成了无根之人,飘荡在天地之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很不踏实。 且不管它是枣强之槐还是洪洞之槐,抑或并无深意的随便栽种,标志而已,反正我们马棚村头的那棵老槐树时常牵挂着我的记忆,仿佛种在心头一般。春节回家我从它身边走过,还对它表达了我的敬意。这棵树实在太老了,扎根的泥土也不肥厚;树身早就全空,只有几片两三米高的老树帮子支棱着,帮面上蜿蜒着几道灰褐色的树皮,血栓累累;只有春末夏初迟迟抽出的几缕嫩芽,还勉强证明着它的存活。我看到它,就像鲁迅看到祥林嫂;我知道,就是皮,也精神不了多久了。 我们村为何叫马棚?其中一种说法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想进村,刚到村口,嗡的一声,老槐树洞里的蜂群就倾巢而出,把鬼子的人马给螫得丢盔卸甲,因此村名就叫马蜂,后来叫讹了就成了马棚。这则传说颇具正能量,也符合“古无轻唇音”的语言学原理,但我却持否定意见。一是马棚的村名清朝的淄川县志上就有,那时还没有日本鬼子;二是据我考察,我村人都把“p”和“f”分得很清楚,大人小孩没人把我王光福的“福”字读成蒲松龄的“蒲”字,也就不可能把“蜂”讹成“棚”。以此推断,人马被蜂子螫走的事,假如有也应该发生在人们还只会读“棚”而不会读“蜂”的时代。就如同《阿房宫》的“房”字,古人就读成“旁”音。可是,我们的始祖不是明初迁来的吗?那时还没有我们的村庄呢。抑或此地早有人居住,到明洪武时才成为村落,也未可知。——总之,“我从哪里来?”我是越想越糊涂了。不过我不自卑,“China”究竟是何意,在彻底弄明白之前,我们中国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前人栽的树都老死了,我们已无处乘凉。整日游走在遮天蔽日无处扎根的钢筋水泥间,我们都成了失根的树木。“树木名称真不少,杨柳香椿白蜡条”,我们回忆起来还朗朗上口,可儿孙们还分得清国槐和洋槐吗?尽管飞机火车他们都坐过了。 2015.03.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