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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3-8 21:43 编辑
唉!我的亲娘
桓台 巩同英
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年轻时的影像很浅很淡。
依稀记得,我曾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做过一个至今难以忘怀的梦:许多人在台上演戏,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咿咿呀呀,花花绿绿,有笑的有哭的,唱尽恩怨情仇,悲欢离合!
依稀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小土桥,坐着小溜子,去湖上人家给小孩针灸治病,人们盛情款待,道着感激不尽的话。
依稀记得,在冬天,调皮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冰上玩,掉进了冰窟窿,母亲把我拖上来,背回家,哭着往我屁股上打了几下,然后用草木灰把我唯一的棉裤弄干。
我现存仅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眉目清秀,时兴的纂高高地绾起,后面扎着一个靓丽的蝴蝶结。我感觉二姐长得最像年轻的母亲,而我表妹说:“你最像俺小姑”。我们几个女孩中,大姐的忠厚善良,二姐的心灵手巧,我的悟性及针灸技艺,都只是秉承了母亲的一小部分。
我的母亲很孝顺。北坡的堂哥打了鱼,给她送来。她做成鱼汤,放到饭罐里,让二姐跑10多里路,給姥娘姥爷送去。姥娘姥爷吃的时候,鱼汤还热乎呢。
我的母亲心灵手巧。邻家大姑娘小媳妇绣荷包,绣鞋垫,做鞋子,都找我母亲画样子。她最喜欢画腊梅花、荷花,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都含着梅,莲。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上也会绣上花,引来同伴们羡慕的眼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的母亲心地善良。她曾经救过一个老师的命。在文化大革命时,县重点高中的一个老师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批斗会上,因为他拒不承认红卫兵给他捏造的种种罪行,被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母亲从台下冲上去,喊道:“他犯了什么罪呀?你们要把他活活打死吗?!”然后扑了上去,紧紧地护住了这个老师。后来,我邻居家的玲姐考到县高中去上学,那个老师还向她打听过我娘的消息。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母亲还师承我姥娘的针灸技艺,专治“小儿撮口风”。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她曾救治过许多许多小婴儿,在我们鱼龙湾村称得上家喻户晓的“女先生”。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走街串巷,去过很多人家。她不但给刚出生的小婴儿针灸治疗,还用自己的奶给小孩们“打口”。
二
我家当年曾经是让人羡慕的好家庭。我的父亲15岁就参加革命,党员,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复员后在大队当过主任,保管员。他的实诚厚道,全村有名。
美中不足的是,我家四个女孩出生了(其中一个六岁时夭折),还没见男孩的面。母亲又怀孕了,她为人好,又有这救命的手艺,全村人都盼着好人好命,老天爷送给她个男孩。“孬包”就是我母亲救活的孩子,她娘曾经对我母亲说:“如果你生出男孩,孬包就是你的干儿;如果不呢,就送给你作儿子。”
说来也巧,我那时还做了一个梦:“两个女人,坐着火车来,送到我手里一个孩子。”大人们笑着问我:“梦中是男孩女孩?”我顺着大人的意思说:“是男孩。”大人们高兴地说,“你这梦一定很准。”果真,母亲给我生了个弟弟。因母亲孕中梦见一个又圆又青的大西瓜,姥娘赐名“圆青”。
老来得子,亲戚朋友庄里乡亲都为我父母高兴。认刘(留)干娘,吃百家饭,辫长命锁,穿百衲衣,为的是祈求弟弟能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福,祸之所伏”,乐极生悲,阴云向我们家袭来。弟弟10个月大的时候,大约是麦收时节,对门邻居大婶子与小婶子妯娌俩闹家务闹很厉害,小婶子不时到我母亲那里倾诉苦恼,母亲当然只能好言相劝。而大婶子看小婶子与我母亲相处得好,心中生出许多嫉恨。
一天,大婶子把拌了农药的玉米粒撒在小婶子的鸡窝里,药死了小婶子的十几只鸡。同时又把拌着农药的玉米粒撒到我家院子里,药死了我家的鸭子。母亲心想,药死了鸭子不要紧,但孩子尚小,正满院爬,一旦不小心吃了毒玉米粒,那后果不堪设想。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我还清楚记得,在生产队打麦场上,母亲当众和大婶子大吵了一架。
大婶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没人,闯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奶孩子,没有防备。粗蛮彪悍的大婶子把我的母亲死死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下去,母亲为了护我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喊着......哭着......直到东邻婶子闻讯来......
记得那天中午,我和二姐正在家附近的小河里洗澡,嬉戏。邻居家的玲姐哭着找到我们:“你娘出事了......”我们赶紧往家里跑去!我家院里屋里已聚集了很多人。我的母亲就在炕上,歇斯底里地哭啊笑啊,在炕上倒下......起来......倒下.......起来......芹姐和小婶子哭着照顾着我的母亲......17岁的大姐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弟弟也吓得哇哇大哭!我和二姐扑上去,喊着“娘.......娘......”但母亲已不认得我们了!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只听乡邻们叹息道:“莲她娘疯了......”。六岁的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疯”,什么叫“精神病”,自此我们成了“疯老婆的孩子”。后来,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的母亲后面喊着“疯老婆,疯老婆......”,我才知道这称呼不好。一听到他们这样喊,我就攥紧拳头,疯了似地朝他们跑过去,他们会笑着喊着一哄而散。小学时,因为一个女生羞辱我娘,我与她对骂过。直到现在,我听到“精神病”这三字,我的心像刀片划过,汩汩地流着血......生痛!
邻居家一个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当治安的父亲。父亲急火火地赶回家。他光着膀子,脸涨得通红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上一把大斧子,朝他家的大门重重地砍去......他家里已空无一人,东屋门上锁着一把锁,大叔大婶子已逃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向带锁的东屋门砍去......很多年后,他家大门、东屋门还留着那些深深的刀痕,也成了我们两家人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我的母亲是彻底毁了。衣不蔽体,不断地往外跑,还骂人打人,引来很多人围观。我的姥娘来看她,这个曾经最孝顺的女儿,把小脚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着“老太婆,你给我滚!”连她的宝贝儿子圆青,她也不认了。有一回,差点把他摔了,姐姐赶紧抢下来,吓得弟弟哇哇大哭。
舅舅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变成这样,心如刀绞,发恨把我娘抬到仇家或者把她法办。父亲念及老邻居以前的种种好处,考虑再三没同意。舅舅恨恨地说:“你这人老实又窝囊,我姐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人?!”
圆青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10个月的他半夜里饿得哇哇哭,父亲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门。婶子们怜惜我弟弟,念及母亲的种种好处,委屈着自家的孩子也要先喂饱我弟弟!芹姐姐的孩子和圆青一般大,她让大姐带着圆青住在她家,一边一个孩子吸着她的奶子。那时候家家生活困难,没有油水,乳汁不够用,吸得乳房生疼。芹姐姐半夜就得起来,在水里放上点盐或酱油,喝下去,以补充乳汁。
那一段时间,我的母亲成了街头巷尾的新闻人物。在街上,人们看着我娘疯疯癫癫的样子,不禁扼腕叹息:“一个好人啊,一个有用之人啊,怎么变成这样!这个家,算是毁了!”
三
在族人及庄里乡亲的的资助下,母亲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惠民地区精神病医院。父亲定期骑自行车去探望。半年未见,我太想娘了,睡梦中常梦见她搂着我和弟弟睡觉,醒来泪湿枕头。
有一回,我得知父亲又去看娘。一大早,我一听到父亲动静,就赶紧起床,爬到了父亲的大轮自行车上,死死地抱着自行车的座子,不管大姐、父亲怎样软硬兼施,最后父亲妥协了。
我出了生平以来的第一次远门。父亲带着我,累了吃些带着的干粮,渴了向路旁的店铺讨些热水。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及又长又宽的黄河大桥,还见到了农村难以见到的大汽车,坐过“摆渡”......一路上快活极了,因为我马上能见到娘了。
傍晚时分,我们赶到了在那里当工人的一姐姐家。姐姐姐夫热情接待了我们。饭桌上,他们怜惜地看着我,不断的给我夹菜夹肉。吃完饭,大人们说着话,我则在父亲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睡梦中我看到了娘又向我走来......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起床。父亲带着我骑行了一段路,才到了母亲所在的医院。那是个大医院,收治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父亲怕娘看到我会激动,把我藏到一边,然后等着母亲出来放风。
等了好长时间,母亲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竖格子病号服,手里端着一个水杯。一看到娘,我忘了父亲的嘱咐,几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攥着大门的铁栅栏,透过门缝,往里望着望着......“娘 ......娘.......”,我几乎要喊出声来,父亲赶紧捂住了我的嘴。
医生只允许父亲进去探望我娘。“藏起来,不要出声,不要让你娘看见你。如果你听话,下一次还带你来。”父亲给我找好了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独自进去了。“......圆青好吗?晚上哭吗?......我没病,求求你,带我回家吧!......”母亲说着说着开始激动起来。父亲哄着她:“圆青很好,孩子们都好。你好好养病,我很快就接你回家。”
我屏住气息,透过门缝,看到我娘提着父亲的名字骂,还要打父亲,护士们赶紧把娘拉了进去。父亲赶紧抽身出来,眼睛又红又肿。我紧紧地攥着铁栅栏,感觉那铁栅栏好凉!好凉!......
四
母亲的病好了!回家了!我们家像过年一样,我们家又有了希望!庄里乡亲也纷纷为我们这家人松了口气。但家境大不如以前,债台高筑!日子还要过下去,母亲作为一个家庭主妇,面对艰难的日子,烦躁起来,不久又犯病了。一犯病,还是不断地往外跑,父亲姐姐不管白天黑夜就得四处找她。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姐姐们去生产队干活了,母亲被反锁在堂屋里。她站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双手抓着窗棂子,向外望着,叫骂着每一个看到的人。七岁的我感冒了,发着烧,浑身发冷,只好留在堂屋旁边的小伙房里。我侧躺在用两个蒲团临时搭起的“床上”,双腿蜷缩着,双臂十字交叉,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快速跳动着,头也变得越来越大,涨起的动脉血管伴随着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
母亲在这边,我在那边,一墙之隔,两心若远隔天涯。母亲无力佑护年幼的我,我也无法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爱抚!小小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寒凉”,感觉到了心灵的“孤独”!直到现在,我还时时保持那样的睡觉姿势,那是一种身体上情感上自我取暖的姿势!我多么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把我从那种感觉中拉出来!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们有妈妈,但在情感的蛋糕上却永远地缺失了母爱那一部分。
小时候,我喜欢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多么希望我和娘快乐地坐在谷堆旁边,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我深情地吟唱着,吟唱着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母女情,一遍又一遍! 未完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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