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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紫薇紫薇 于 2014-12-12 17:12 编辑
小时候,藏猫猫是个游戏。藏起来,别人找得到,一阵惊喜,一声尖叫。找不到,也是一阵窃喜,笑找的人笨拙。过后是无边无际黑暗中的寂寥和期待,又滋生出一些细小欢喜。
小时候还有另一种藏起来。赶上好年成,腊月里过了腊月二十三,四、五家人搭伙杀一头猪,前后腿、后臀尖,腰身肉,凡是能卖个好价钱的肉,都卖出去,猪大油也有,但那时猪身上也穷,猪大油自然不会多,却比猪肉还抢手。剩下猪头、猪下水,各家各户分分就过一个好年。偶尔还会得一个用猪肉和猪油间的隔层蒙起来的拨浪鼓,那是最好不过的。杀猪,一般是在吃过早饭以后。前一天晚上,早就给猪停食。早晨醒来,在被窝里就会听到猪糟糟乱叫,那是饿了,乱叫唤。也或者猪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歇斯底里叫,人心乱了,空气也快要凝住。慌乱爬起来,弟弟早已流着鼻涕站在院子里,也在猪叫声里哇哇胡乱喊。莫名,恍恍惚惚,心里紧出疙瘩,怕也生出来,猪急眼了会不会咬人?诚惶诚恐,对着弟弟说:咱们藏起来吧!
不容他辩解,我会拉着他躲起来,草棚子,或者大门后,柴堆里,只要是能把脸埋起来的地方就行。记得一次是跑进伙房里,爬上大锅后面火炕上,闻到柴草燃烧后青涩香味和焦糊味,也好似喝了一大肚子锅里少有的大米粥,周围一切暖了,也安静下来,想象着屋外后院猪栏圈前,好几个大人赶猪,然后猪被捉被绑,闭住呼吸听着,寂静越来越深,又开始紧张起来,不敢喘大气,每时每刻断命猪要追来般。不大会儿,撕心裂肺的猪叫一阵压过一阵,一阵高过一阵,整个世界都塞满了猪亡命叫声。我开始筛糠状,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弟弟扯一下我,走吧,走吧,噌一下,他窜出去,再也不见他。我独独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发呆……
村子里也死人。好好的人无缘由死去。很多人死,好像一阵风来就把命刮走了。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事。一村人都惊慌,整个村子动荡起来。每个胡同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人,家家都走空,我也加入人流走到胡同口,人们都挤向街道,远远有一行人看不见脸也不认识,好像忽然冒出来的,人人一身白,冷森森直逼过来。我又筛糠状,拔脚回头向家里跑,也会和小脚的祖母撞个满怀。她扯住我问:送浆水的过去了?我不知道什么叫送浆水还是送浆份儿,慌忙说:过去了,过去了,你别去了!祖母半信半疑,踮着小脚回转。祖母拿起手中活计,一会儿,有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哭声传过来,祖母听见了,白我一眼:这不才过去?我不吱声,也不辩解。祖母看一眼我,也不再责怪,也不好奇,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好奇,我看着她,发呆。偶尔也会听她絮叨:哎,一个人,没了,也没享什么福!享福是什么?奶奶享福么?我也会顺着享福爬出去老远老远,享福也或者就是那株在墙角恣意疯长的葡萄藤,顺着葡萄藤会爬很高很高,那里住着一个魔鬼,有一个宝物,喊喊宝贝宝贝开门,或者芝麻芝麻开开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着想着笑了,笑出声来。祖母会扯起我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自言自语:莫不是这孩子吓住了?
那些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记起来,都是零星半点,都是碎片,怎么缝补都连不成完整的章节。又感觉不是岁月之事,而是那时还没长成,所记住的,都惊心动魄。长大后,夜里做梦,经常梦到小时候。梦也分两种,一种是穿白衣出丧送殡的梦,偶尔也会看到棺材,也会看到死人,都是惊醒一身汗。也会做好梦,差不多都是葡萄藤上悠来荡去,芝麻却从没有开门过。
现在想来藏起来,这是不是一个人怯生?我不知道。怯生:怕生。有怯经常想到劫,一个是心去,另一个是去力,这样比来怯还不如劫来得轻松。“劫”,出于音译梵文的“劫波”,是佛教中一介宏观的时间概念,指用一件轻柔无比的天衣,擦试一块方圆数十里的磐石,直至石磨尽,则其所耗的时间为一个小“劫”,而八十小“劫”为一大“劫”,如此一个劫字的寓意是何等寂寞,耐磨和磨难。怯,也有“大勇若怯”,出自宋•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力辞于未及之年,退托以不能而止,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这样的注解陡然间钩来些许希望,因而也不至于绝望。
“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自己做不到这些。或者,自己还在路上。把自己藏起来,是一种习惯还是有其它?想了又想,也不很明了。也许,以后会明白。想藏起来就藏起来吧,藏起来也没什么不好,不急,还会有以后的。没准哪天,又草一样萌生出来,染绿一洼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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