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秋风虽凉,阳光和煦,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在蒲松龄故居的院中闲坐。
来自外地的电视台在录一档旅游节目,作为陪同的我们,拍摄开始后帮不上忙,便在院中的树下石桌旁坐下来。这本是一个北方的普通农家院落,却因为出了个蒲松龄,变成了一个不普通的地方。作为一个景点,它现在的门票是二十几元。虽不是周末旅游高峰,却不断地有游客走进这个院落。不停地,听到有人在我们身边走过时发出疑问:蒲松龄不是一生很穷吗,怎么院子这么大,房子这么多?旁边便会有人释疑:他当时的家只有三间北屋,曾经被毁,现在我们看到的故居是政府重建的,并扩大了规模。
是啊,多年前,他的家,只有三间北屋,就是现在的聊斋正房,正房中间对着门的位置挂着他的画像。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座粉墙灰瓦、花木扶疏的有好几个跨院的庭院,比他的故居已大了很多倍。它正确的名称应该是:蒲松龄纪念馆,是政府出资修建的。蒲松龄泉下有知不知该做何感想?他生前想挤进去却始终挤不进去的体制,在他去世几百年后,却对他无比关怀。建在他故居原址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纪念馆是一个副县级事业单位,进入这个单位的人便有了一重不同于平民百姓的身份,每月可以拿到一份稳定的薪水,比他当教书先生可是强了不知多少……他的生平,他的著作,他生前的蛛丝马迹,都成为后人的骄傲。他不知道,他在几百年后养活了一大群人。甚至,他的落榜,他一生的悲苦,每天每天,在这个几进的花木扶疏的北方小院中,被那些漂亮的、气质不俗的讲解员要向游人重复很多很多遍。
那从浮生中偷得的半日之闲,是一段极其奢侈的时光。我们坐在秋日的阳光和风里,坐在“聊斋”的门前闲聊。聊的都是些人间烟火里的琐碎,房子,工作,理财,前途……我们感叹人生的不容易。也想到了蒲松龄的悲哀。
院子里已是一片秋意。西屋门前一树石榴裂了,鸟在枝上啄来啄去。墙根的一片竹子黄了。树上的叶子零落。屋檐上的枯草更显出衰败。这样萧索的秋天,在几百年前他的眼里看去,会更加的萧索吧。屋窄院小,儿女众多,为挣五斗米糊那大大小小张着的口,他一次一次走出家门,做教书先生,做幕僚,尝尽酸辛,最后,还是要回到这窄院寒屋中来。他坐在三百多年前的草屋窗前,听着风声瑟瑟地掠过,人生日复一日地老去,功名前程仍看不到一点征兆,人世于看惯了冷暖的他来说,愈发地寒凉起来。
“人生是艰苦的。对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止境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于在苦难中蹉跌。”
在多少年后,仿佛仍能触摸到他内心的悲凉。一个天才被按在庸常生活中的悲凉。那么聪明的他,其实早就悟透了人生只是一场虚幻,所谓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一场黄粱梦。可是,看得开,未必放得下,他,仍然是不甘心的。仍然幻想有朝一日,脱下蓝衫换紫袍。于是,我们看到他一生充斥着矛盾,和一场场悲壮的战争。那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孤愤的他,他一介穷书生,面对着强大的世俗,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世界,八股文、腐败、潜规则……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的决心,并没有帮他成就功名,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失望。
在那条通往仕途的路上屡屡蹉跌。他只能靠想象来打发他成功的梦想了。
他的梦里风光,是旖旎的,香艳的,富丽的。他在梦里可以借灵异的力量来制造奇遇,来实现凡人关于情爱关于财富关于权势的欲望。善恶,因果,报应,一个心里有良知有正义的人所有的期许,都可以在梦里实现。他奋笔疾书,以笔为刀,借一个个故事奇谈,刺人间的不平,剖人心的不古。画鬼狐画神妖,其实画的都是人心人情啊。
几百年后,蒲松龄的后代子孙,以他的故居和墓地为依托,做起了旅游的大文章。他一生的贫苦和奋斗,造福了这一方百姓,不知他九泉下有知,会不会感到欣慰。
从蒲松龄和故居往东去,便是将柳泉和蒲松龄的墓园圈在里面的聊斋园了。在园中,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对联:“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一生追求的功名未就,一部《聊斋》却让后世留名。这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吧。这幅对联算是后人对他的褒奖了,他生前若知身后能有此联,想也该有些欣慰了。
下午的阳光斜照,园中亭台楼榭都寂寥着,树木一片萧疏,牡丹园中的牡丹都枯了,只有一盆盆的菊花,正含苞待放,不知是不是聊斋中的菊仙种出的菊。
蒲翁墓园中松柏青青,荒草历历,游人稀少。倒是柳泉旁边,有人倚碑合影,有人掬水洗手洗脸,着实热闹了一阵。主持人坐在泉边的草亭下面对镜头装模作样地讲起了聊斋故事《画皮》。明净的秋阳里,一阵微风拂过,隔着时光,我怎么也看不清当年官道旁设茶摊的蒲老先生,是以怎么样的神情和姿态,坐在这秋风渐起的草亭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