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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红山飞雪 于 2014-10-31 09:16 编辑
打谷场往事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山村,在我的记忆中,村子里有两处宽阔平整的地方,一处是学校的操场,另一处就是村子里的打谷场。
打谷场,我们叫它“场院”,可能是像广场一样大的院子吧。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与快乐的地方。
那个时候,每一个村子里,都会有一个场院,在村子里比较高而敞亮的地方,四周用土墙围起来,留一个出入的门口。我们村子的场院就在村子南面的半山坡,人工开辟出来的,敞亮、平整。到了秋收季节,村里人就将地里的庄稼收割回来,堆在场院里,一垛一垛的,像一座座小山。有谷子、麦子、莜麦、荞麦,还有玉米、高粱等等。一年的辛苦都堆放在场院里,是果实,也是希望。村里的人一抬头就可以看得见,那种眼神,都放着光。
有一个这样大的场院,是因为还实行以生产队为单位的分配方式,全村的土地集体经营,收获的粮食也集体管理。每到秋季,村里人所有的口粮都在那个场院里堆放着,人们看着的时候,怎能不眼睛放光?每家“自留地”是没有多少的,只能种植一些杂粮之类,在自家的院子凉一凉,收一收就足矣。场院里的,才是待收获、待分配的一年的口粮。
自打第一车庄稼拉进场院,沉寂了一年的场院就成了全村的焦点,成了全村最热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进了秋季,山区的天气凉得很快,一早一晚都得穿上厚一点的衣服。山上、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差不多了。树上的叶子稀稀落落,随着秋风飘飞在有些荒凉萧瑟的田间、地头,落在那些已经枯黄的野草上。农民们陆陆续续从田间聚集到场院里,开始一年里最后一道工序,把集中在场院里的粮食脱粒、晾晒、归仓。
最先进入场院劳作的是村里的女人们,掐谷子,脱麦粒,去掉苞米皮,归归拢拢拾拾掇掇,是女人们所擅长的。男人们在田里进行扫尾工作,女人则开始了将庄稼变成粮食的序曲。按照分工,女人们或三五一群、或几人一组围成一个圈,围坐在平坦而整洁的场院上。有的把谷穗从秸秆上取下来,叫做“掐谷子”;有的把还挂在麦穗上的麦粒脱掉;有的把包裹住玉米的皮去掉,露出黄橙橙的玉米粒,在阳光底下,发出灿灿的光。
这个时候,天空的太阳一定很亮,阳光照射下来,有一些火辣辣的味道。空气干燥,有凉爽的风吹来,那是从山外吹来的。入秋以来,就是这样辣辣的阳光照射着,凉爽的山风吹拂着,山区的庄稼渐渐由丰润变丰满、由饱满变鼓胀、由鲜嫩变坚硬,一天一个样地熟透了。山里的人怀着感激的心情,卯足了劲,他们记着“三春不如一秋忙”的谚语,脚下的步履更加密实,把漫山遍野的庄稼一车一车拉倒场院里,用小山一样的收成,感谢阳光、感谢雨露,感谢凉爽的山风,感谢苍天大地的赐予。
成熟的庄稼堆放在场院里,阳光依旧明亮地照射,凉爽的山风一阵阵吹来,本来就不多见的雨水,显得更加吝啬了,十天半个月不肯掉下一滴。上天是如此眷顾山里人,给他们以足够的时间,把那些小山一样的粮食晾晒、归仓。
这个时候的场院,是一幅最美画卷。
一群女人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垛金黄的谷子,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谷香。她们手里拿着一种特制的刀,左手抓住一把谷子,右手挥起长长的刀,手起刀落,谷穗就纷纷落在女人的怀里,左手顺势将已经没有谷穗的秸秆放在一边。堆放多了,就会有人过来,将成堆的秸秆收走,捆绑、码齐、成垛。用铡刀铡成一寸左右的秸秆,储进仓里,待冬季或者来年开春,成为牲畜最好的饲料。
这些女人都是技术娴熟的人,是“掐谷子”的好手。她们围坐在阳光底下,挥动手里长长的刀,每一次挥动,都会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夜空里划过的流星,带给人以无限遐想。每一次的手起刀落,都会响起一阵“嚓嚓”的声音,清晰而整齐,具有一种韵律的美感。这样的美感不仅仅是听觉、视觉的,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美妙的感觉。每一个女人的怀里,都装满了沉甸甸的谷穗,那是一年的梦,也是最真实的梦。手在灵巧地舞动,嘴里也不闲着,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围坐在一起,肯定是一台精彩的大戏。高低深浅轻重粗细,各种各样的女声在场院上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嘤嘤成韵。山里的女人们,将一种辛苦的劳动演化成了一种艺术化创作,一种最具生活化的,最有意义的演出。
在场院的另一端,另一群女人正在给麦子、莜麦脱粒。相对而言,这是一个力气活。几个人围站在一台用来脱粒的农具旁边,每个人的身边都堆着一堆麦子。女人们双手抓起一大把麦子,高扬手臂,用足力气,使劲甩下去,狠狠砸在那个农具上。颠过来、倒过去,反复摔打几次,看看麦穗上的麦粒已经全部脱落了,把手中的秸秆放在一边,再抓起一把,高高扬起,狠狠甩下去……几个女人,你弯下腰,我站起身来;你高高扬起手臂,我狠狠砸下去。金黄的麦粒在人们的眼前四下飞溅,击打在女人们裸露的手背,汗津津的脸上,麻酥酥的,激起了女人们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一会儿,女人们的脚下,就堆起了金灿灿的麦子,饱满、圆润。那种特有的麦香,在人们的鼻息间萦绕,浸入人的心底,让人陶醉了。
谷穗掐完了,金黄的麦粒也已经平展地铺在场院里,玉米被剥得干干净净,一垛一垛码好,垛在场院的一角。场院被收拾得整清洁、规整。女人们的活计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男人们上场了。
掐下的谷穗在场院反复摊开、堆起,一层层晾晒,一点点变干,晾晒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打场”了。打场用不了很多人,但必须是有经验的老农。把谷穗一层层摊开,一个老农站在中央,身上系一根长长的绳索。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匹马的辔头上,一匹或者两匹马拉着一个或者两个用石头雕凿成的轱辘,在铺展开的谷穗上层层碾压。老农的手里还持一杆长长的鞭子,驱赶马匹。老农是轴心,马拉着不停滚动碌碡不停奔跑,在一圈一圈的奔跑中谷穗被压软了,谷壳被粉碎了,谷粒纷纷脱落。这种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碾谷方式,在老农那清脆的响鞭声中,在马儿嗒嗒的马蹄声中,一圈一圈地滚动着,不知碾过了多少山里人的岁月,也带给人们一年又一年的希望。
马儿跑动越来越轻快,碌碡在谷穗上颠起来,老农会吆喝马儿停下,把马儿牵到一边去,让马儿吃一些谷草,或者喝点水,休息一下。自己也找一个空场的地方,点上一袋烟,吐出一缕缕的青烟,满意地看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工作。旁边会过来两个人,把刚刚碾压过谷穗翻一遍,把那些已经碾压干净的谷穗用一种木制两股叉挑起来,堆在一边,归拢在一起。另外没有碾压干净的谷穗重新摊开,一层一层的,成了一个很大的圆圈。那个负责打场的老农磕磕已经抽透的旱烟袋,别在腰里,牵着马匹,来到谷穗的中央,驱赶着马儿重新跑起来。
而麦子那边,麦粒已经晾晒差不多了,农民就把摊开的麦子归拢到一起,准备“扬场”。“扬场”是粮食归仓前最后一道工序,在农活中属于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种。一年下来,归仓的粮食干净、饱满与否,与“扬场”的技术有很大关系,这道工序的关键是风速与风向。一般而言,“扬场”这活计都由有经验的老农来承担。老农头戴一个大草帽,走到堆好的麦子前面,用木锨铲一点麦子,轻轻杨出去,抬头看看麦子飘动的速度与方向。然后,会选择站立的位置,拉开架势,一锨一锨杨起来。
也许这在农活中是最具韵律感的活计了。你看,老农手持木锨,一锨一锨杨着,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手起手落,每一次的力道、高低、远近、拿捏得绝对恰到好处。麦粒随着扬起的木锨在空中飞扬、散开、落下,像是一股飞溅的瀑布,划出许多美妙的抛物线。那些谷壳、碎屑在空中飘舞,被微风吹着,不知飘向何方。而那些沉甸甸的麦粒,却迅疾落下来,在老农脚下滚动、聚拢、成堆。扬场的人是不是技术高超,看看他的脚下就清楚了。无论扬出的麦子有多高、多远,落下来的麦粒,一定会堆在脚下,不会散落满地。
在一年四季的农活里,用在场院的日子是最为短暂的。一年的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就祈盼一年一个好收成。只有把地里的庄稼拉到场院里,把堆在场院里的庄稼变成粮食,装进袋子里,归进仓里,农民的心里才会踏实,才不会害怕风吹雨淋,霜打雪落。所以,从收割进场,到收成归仓,短短几天,场院又会沉寂下来,恢复了老样子,等待下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
那个宽敞的场院,装满了山里人一年又一年希望,也装载着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人的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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