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坂本龙一在福岛指导中小学生乐团演奏时接受了媒体采访。
采访中,坂本龙一的大意被整理如下:“音乐之力”是最讨厌的词语。一旦有灾害发生,媒体即宣扬“ 音乐的治愈”,“音乐传递力量”,对这种万能药一样的东西感到非常不愉快。音乐人如果抱着“治愈他人”,“传递能量”的心态来做音乐是非常狂妄和轻薄的,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
这段话由微博博主@THEBADMUSiC翻译后发布在网上,引起不小的讨论。
公众号“合唱chorus”发文《没人想听你写的救灾歌曲》,文中观点引起广泛共鸣,阅读量很快突破十万加。
在这篇短文中,核心的观点如下:第一、没人需要这些音乐;第二、现在有比唱歌更重要的事;第三、唱歌真的没有用;第四、写的歌太难听;第五、时间不对,歌曲应该写在宣告胜利的时候,应该用力赞美那些劳苦功高的英雄,批判那些祸国殃民的败类。
虽然批评此文者认为内文逻辑不清,强行制造对立。但无论如何,没有心思听歌、现在最重要的是抗疫、歌曲写得很差、歌颂对象写错了……等观点却引起了讨论。
早在2013年,韩红曾发微博表示自己十分反感歌手在灾难来临时写歌唱歌的行为。她说:“我特别不明白!也明确表态我很反感!为什么国家一有灾难有些人总写些歌,找歌手来唱?”
韩红作为国民唱将,发生灾难之后,没有呆在录音棚而是冲到第一线运物资。数年前的感叹也被网友们再次翻出来,力证救灾歌曲的虚伪无用。
坂本龙一此番尖锐锋利的批判,在此时此刻传到中国也显得尤为扎眼。而乐评人、自媒体及网友们对救灾歌曲的公开批评也让一些音乐人和其粉丝心生委屈——虽然不如上前线来得有用,但自己也确实是希望用音乐来表达,怎么就成了狂妄了?特别是中国绝大多数音乐人的收入微薄,并没有机会和明星们站在一起录制大合唱歌曲,但在家写歌投稿支持医护工作者、支持武汉,表达心声,质量先且不说,这有什么错?
那么,救灾歌曲到底有没有存在的价值?音乐真的那么没有用吗?人们反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救灾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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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仅没有力量,还让人反感?
疫情爆发后,给武汉加油打气的歌曲相继出现在大众视野。
有武汉本地音乐人参与的公益歌曲《武汉伢》《武汉,你好吗?》;有林俊杰、孙燕姿、邓紫棋、李荣浩等大牌音乐人为疫情创作的歌曲《Stay With You》《平凡天使》《同根》等歌曲;还有其他音乐届人士创作的如《渡过难关靠大家》《坚信爱会赢》等歌曲。
虽说对音乐的审美从来没有客观答案,但我们还是找来了平台上一些传播声量比较高的赈灾歌曲,希望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这些歌曲中,有旋律、歌词和视频画面结合在一起,让听者感受到武汉城市往昔繁荣,而今夕孤城的痛苦,继而被深深感动的歌曲;也有在孩童稚嫩的开篇歌声中,感受到被激励的能量,继而在原本灰暗丧失信心的时候增添了生活信心。
如果说音乐视频画面中的户部巷、黄鹤楼、长江大桥、热干面、糊汤粉这些细微场景和歌词中的人间烟火气,让听者泪流满面,那么音乐视频中剪入大量的新闻现场画面和视频素材也成为了无声的语言表达,歌手的出镜率也是相对克制的。
那么,为什么这一次大众这么反感救灾歌曲呢?
第一、大众反感的是那些虚情假意、充满了空话套话、把疫情当热点的投机作品。
举一个恶心的例子:“我要感谢你,冠状君,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一种甘露叫——众志成城!我要感谢你,冠状君,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一种甘露叫——勇往直前!我要感谢你,冠状君,因为你让我看到了一种甘露叫——视死如归!”
连《光明日报》《人民日报》都看不下去了,发文批道“愿创作者们,莫投机、莫得意,练好‘人说话、说人话’的内功,用真心抒写真情,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创作,书写和记录现实生活,感国运与时代变化,为最需要的人发声。”
而我们部分歌曲的创作者,确实存在投机者,陈词滥调令人发腻。也难怪业内人士感叹,最近行业里编曲接的歌实在太多了,硬憋的旋律,同质的歌词,花一两万编曲录制,蹭热度、沽名钓誉,还不如捐钱。
第二、 这一次应运而生的救灾歌曲确实太多了。
在资讯上搜索,出来的歌曲一首接一首,让网友们也觉得实在没有意义浪费时间、金钱和注意力资源。
在这个过程中,竟然还发生了涉抄袭事件。2月5日下午,男星李小雷和DJ阿喆合作了一首公益歌曲《武汉一定能》,被网友扒出疑似抄袭一首泰国乐队Getsunova的歌曲《最响亮的寂静》。网友们听见对比视频后,更加愤怒。眼见舆论发酵,李小雷不得不发长文解释词曲作者都不是他本人,他只是演唱者。
其实,这一次有这么多公益歌曲诞生,也和这几年音乐平台入驻音乐人的数量飞速提升有一定的关系。当下正处于互联网音乐生产力下沉的时代,卧室一代音乐人越来越普遍,年轻人憋在家里用音乐创作来表达自己的观察、感受和态度,本身没有问题。而每一位参与了公益歌曲的创作者也不必对号入座,对此感到委屈。
无论如何, 疫情当前,“是不是有必要”、“是不是被需要”虽然不是音乐创作者首先思考的动机,但依然值得创作者去反思——当社会发生重大事件时,文艺工作者与人民群众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坂本龙一曾经在福岛核泄漏后,去福岛避难所给难民弹钢琴。演奏开始前,他望着大家说,“很冷吧,冷的话站起来活动一下也无妨,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坂本龙一把自己放到低位,为听众演奏的时候也从不自诩有治愈力量,他的传递的是一位音乐创作者的真诚。
在职业生涯中,坂本龙一始终展示出一种极度谦逊的态度,无论是对合作伙伴、对听众还是对音乐本身。所以他所说的音乐人如果抱着“治愈他人”、“传递能量”的心态来做音乐是非常狂妄和轻薄的,这句话更像是他在修炼多年后的体会和用以自律的哲学,而非对每一位音乐创作者的谴责。
这一次,大家对救灾歌曲的反感,是因为确实被一些虚情假意的陈词滥调恶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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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背后的灵魂是什么?
还记得在坂本龙一的纪录片《终曲》中,有一幕场景是他站在日本首相官邸外,和日本市民一起抗议核电站重启。他说,“反对核电站重启,大家不要因为一两座核电站重启了就灰心丧气。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要下定决心,坚持到底。”
如果说坂本龙一在创作《奥本海默的咏叹调》的时候已经在反思社会问题、关注民生,那么在福岛核电站事件中,坂本龙一已经是个社会活动家。他的音乐创作是基于赴身到大众活动中去的实践和长久观察。
因此,当“音乐之力”被创作者当做博取名利的工具,惺惺作态,大众当然就要对这种劣质音乐保持警惕,持猛烈批判的态度。
那么,是否真如坂本龙一先生说的,音乐并不具有“安慰”和“治愈”一类的物理属性呢?
第一、讨论这个问题,不能避开一个概念——“音乐治疗”。
音乐治疗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中医里,它叫“五音疗疾”;西医里,它叫music therapy。在近代,音乐治疗曾被广泛应用于灾难或战后精神心理重建,1944年在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正式成为学科,到今天音乐治疗已经十分成熟完善。
美国音乐治疗协会定义,音乐治疗是临床和循证的科学,通过对患者进行音乐干预,实现特定的治疗目标。音乐治疗对焦虑、抑郁、成瘾、人格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症状都有改善和疗愈作用。
在疫情的阴霾笼罩下,人们的娱乐需求不得不完全转移到了线上。譬如,摩登天空每天下午在B站直播“宅草莓不是音乐节”,随后街声也加入到直播“音乐节”的队伍,越来越多的音乐人开直播抱着吉他在线上为大家唱歌。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音乐人以直播演出的方式为大家带来安慰,声援武汉和受困于疫情的每一位普通人,便是音乐的暖心之处。
第二、当好音乐集结到一起,它能造成的社会影响力和凝聚人心的号召力也是巨大的,起到推动国内民众与国际社会团结互助的效果。
澳大利亚大火发生后,澳大利亚女歌手Delta Goodrem发布单曲《Let It Rain》,歌曲的全部收入捐赠到救灾中。Elton John也在自己的悉尼演唱会上承诺向丛林火灾救援捐款100万美元,美国歌手Pink向当地消防服务部门捐款50万美元。
还记得2019年热映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吗?片尾以二十分钟的篇幅重现了1985年那场历史上最伟大的演唱会Live Aid (拯救生命)。
当时埃塞俄比亚爆发了20世纪最严重的大饥荒(1983年到1985年),死亡人数达到120万,40万难民流离失所,20万孩童成为孤儿。
1984年,爱尔兰朋克乐队布姆镇鼠(The Boomtown Rats)的主唱Bob Geldof看到新闻报道中非洲的人民长期因饥荒与营养不良而死亡,与另一位音乐人Midge Ure发起公益组织“Live Aid”, 旨在为发生在埃塞俄比亚的饥荒筹集资金。
1984 年圣诞节,Bob Geldof召集一批当红音乐人推出单曲《Do they know it’s Christmas?》,听来令人心碎,却又鼓舞人心,这首歌告诉人类“遇到什么恐惧都不要怕,勇敢地去面对他”。这也为堪称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演唱会拉开了序幕。
1985年7月13日演唱会当天在伦敦和费城两地举行。当天,音乐突破了国界、种族、文化和信仰的隔阂,现场和场外的观众都被振奋。活动最终共筹集善款超过1.25亿美元。英美两国以外,Live Aid还在澳大利亚、日本、奥地利、荷兰等各个国家举行慈善演唱会,继续为非洲人民筹资。
第一次,世界人民以音乐的名义团结在了一起。这便是“公益音乐所能释放的力量”。
总而言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可不必因此而怀疑音乐之力,甚至不必纠结于是否存在音乐之力。
文字和音乐都是表达方式,新闻作品的写作传递真实的力量,音乐作品传递情感的力量,但背后的灵魂却是相通的——是否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只要音乐是真诚的,行动是真诚的,大众也自然会感受到来自音乐的力量。
热爱音乐与生命的人们,2020,继续勇敢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