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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德顺曾

桃花源记 第 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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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2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4)

山上的野猪重达好几百斤,它沉重的脚步声隔好远都能听到。当野猪出现在包谷地附近时,栖息在树上的无名鸟就会发出惊叫。所以,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能感知野猪的到来。野猪很怕铜锣的声音,只要我敲响铜锣,准备糟蹋包谷的野猪立刻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我自认为我守包谷地是十分尽责的,然而,生产队长对我还是很不满意。他来包谷地巡查时,指着那一片片被掰走了包谷的空秸杆,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是请你来看守包谷的,不是请你来偷包谷的。”
面对生产队长的指责,我无话可说,因为包谷的确被偷走了不少,而且,这些包谷不像是被野猪偷吃的。我感到十分疑惑:在这荒山坡上,是谁偷走了包谷呢?
有一天深夜,我在包谷地四周巡视几圈之后,回到茅棚,竟然发现一个毛耸耸的怪物躺在我的床上,鼾声如雷。我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辨认出睡在我床上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野人,他的头发、胡须足有一尺多长。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摇醒之后,他竟然跟我说话了!
原来,他不是野人,而是桃源县八字路公社的社员,因为嫌在生产队出工不自由,所以外出搞副业,游走四方,专门收购猪鬃。
我向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从贵州的夜郎中学语文老师,一步步沦落到此地守包谷的经历。
收猪鬃的汉子听了以后大为惊讶,不停地叹气。
接着,我向他提出了自己多日以来的疑问:“你是本地人,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深夜燃烧的青草堆是怎么回事?我床底下的血迹是怎么回事?我日日夜夜尽职尽责看守包谷,包谷怎么还是被偷走了这么多呢?”
收猪鬃的汉子望着我,诡谲地笑了笑,说:“我问你:为什么生产队长请你这个流浪汉看守野猪?”
我说:“因为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愿意干这个差事。”
收猪鬃的汉子又问:“为什么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愿意干这个差事?”
我答不上来。
收猪鬃的汉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知道,如今这年头,要填饱肚子有多不容易。包谷是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是好东西;只要是好东西,总是会被人惦记;一旦被人惦记,你就很难守得住。”
我不满意他的回答,我又继续追问:“我茅棚后为何会燃起一堆青烟?床底下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对于我的追问,收猪鬃的汉子始终避而不答,他反而给我讲起了他在外面收猪鬃的经历——



我是个收猪鬃的。
虽说我身上揣着县、公社、大队、生产队开具的各种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可我还是经常不得安生。为什么?因为有许多人惦记我这份副业。且不说同行之间的竞争使坏,就连那些田里劳动的社员也恨我。每当我走在田埂上,那些在田里插秧的,割禾的,扯稗草,喷农药的,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你们看那个收猪鬃的,穿得像个干部!”
“他狗日的就是八字好,我们弯腰在田里插秧,他空手空脚在田埂上走得多轻松。”
“我们搞双抢的时候,他坐在树荫下抽烟。”
“我们在政治夜校听现话的时候,他躺在被窝里睡觉。”
“我们一年忙到头,手里没有一分钱,他的钱包胀得鼓鼓的!”
“他倒是像当皇帝一样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这些做奴隶的,一年到头被困在田里。”
“你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干干净净的,一颗泥点子也没有。哪里像我们这些在田里劳作的泥猴!我们一年忙到头,结果还是个超支户;他这个土匪只要轻轻松松出去转几圈,就发了大财。”
为了发泄他们的不满,他们会把田里的稗草连根拔起来,恶狠狠地砸在田埂上,稀泥就会飞溅到我身上。看到我狼狈不堪地飞起脚板逃走,他们就会在田里哈哈大笑,一边骂道:“你这个收猪鬃的土匪,快快躲到山上去吧。”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穿干净衣服出门,要是遇到社员们在田里劳作时,我总是远远地躲开。
但是,有些人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比如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你不但不能躲开他们,你还得主动给他们送烟,请他们吃饭,不然你开不到各种证明。这些干部们认为像我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一定赚了不少钱;他们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公社武装部的何部长就曾经咬牙切齿地对别人说:“我一个公社干部,一个月才拿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还比不上一个收猪鬃的;那个收猪鬃的经常请干部大吃大喝,吃得连眉毛都往下滴油。”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不敢去医院看病。一年都难得理一次发,外面的人见我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还以为我是个疯子。
社员们惦记我的轻松,自由,他们只能往田埂上扔稀泥砸我。何部长惦记的是我的钱,他会找各种办法榨取我的钱,他的能耐比社员们大多了。为什么?他掌握着国家机器嘛。每次遇到我,他都会笑嘻嘻地搜我的身,就连我缝在棉衣里的钱也被他搜了出来。他还会带着民兵深更半夜跑到我家来个大搜查,说我家藏有发报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我堂客藏在腌菜坛子里的一点钱也被搜走。
当然,如果只是搜身,抄家,我还有办法对付他。毕竟,一个人藏钱,一百个人搜钱,也未必能把藏的钱全部搜出来。最可怕的是何部长动用国家机器,他会说我收听敌台,散布反动言论,偷猪鬃,以各种借口把我送进学习班,用竹板抽我,逼我说出藏钱的地点。最后,为了省去搜钱的麻烦,他干脆规定:我每个月必须交十块钱给他。
其实,何部长比我有钱多了。他的工资不高,但特别耐用,他平时戴二百多块钱的手表,穿的确良衬衣,经常跑到公社下面的各个大队、生产队去指手划脚地指导一番生产。下面的人招待他,顿顿都是七碗八碟,有酒有肉。全公社十天半月一个圈转下来,回到家时,口袋里依然揣着出门时带的半斤粮票和五毛钱。
你想想,像何部长这样的人,他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的钱还能藏得住、守得住吗?不要说钱,就连你的思想,哪怕是一个念头,也休想藏住。

唉,不说何部长了,我再跟你说另一个人。
临澧县珠日公社斋阳大队石桥生产队有一个长沙来的知青,名叫蒋力。在我结识的所有人当中,蒋力算得上是一个怪异的人。此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两颗门牙露在外面,好像野猪的獠牙,看起来杀气腾腾。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爷老子同公安厅的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我曾暗地里向别的知青打听过蒋力的父亲,得知他的父亲是省公安厅机关食堂的掌勺师傅。
蒋力打架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回,赤手空拳的他竟然把三个手持锄头的常德知青打得屁滚尿流,因此,知青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蒋门神。不过,让蒋力在珠日公社的社员们中间扬名的不是他打架的功夫,而是他干的一件偷牛的事。
有一天夜里,蒋力悄悄溜进生产队的牛栏,把一头牯牛牵了出来。他赶着牯牛,走了几个时辰的夜路,第二天早晨,来到了斋阳大队的莲花生产队,找到生产队长,说是要把这头牯牛卖给莲花生产队。
看到蒋力一本正经做买卖的样子,生产队长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社员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这不是石桥生产队的长沙知青蒋门神吗?你这头牛准备卖多少钱?”
蒋力答道:“你们愿意出多少钱都行。”
社员问:“你卖牛换钱干什么用?”
蒋力答:“换了钱去买颜料。”
社员问:“买颜料干什么?”
蒋力答:“画画。”
社员问:“你这牛哪里来的?”
蒋力答:“自己养的。”
社员问:“是在长沙城里养大的吗?”
蒋力答:“不是。是在石桥生产队养大的。”
社员们都乐了,说:“这头牛已经三岁了,可你下乡到石桥生产队才半年时间呢。”
蒋力无话可说,在社员们的哄笑声中,他牵着牯牛默默地往回走。
蒋力的偷牛事件在珠日公社传为笑谈,大家都认为蒋力的脑子有毛病,神经有些不正常。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像蒋力这样五大三粗、好勇斗狠的人,他最喜欢干的事竟然是画画。他画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出工。生产队长喊他出工,他不耐烦地朝生产队长吼道:“出个卵工,在田里忙一天才挣八分钱,还不够买一根炭精条。”
队长对他也无可奈何。
当然,蒋力的画画也并非全无用处。当时,各个生产队都要建语录牌,建“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室,都需要画主席像。蒋力于是有了用武之地,他被请到各地去画主席像,大家都说他画得好。
接着,就有人请他给临终的老人画遗像,又有人请他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画像。
渐渐地,蒋力的兴趣转移到了年轻姑娘的身上,他主要只给姑娘们画像,而且不收取任何报酬。如果遇到漂亮的姑娘,他就缠上她们,给她们画了一张又一张,一边画一边不停地赞美她们,搞得那些漂亮姑娘们心花怒放。
蒋力和知青们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当地的社员们也背地里称他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水佬倌,蒋力和我这收猪鬃的反而成了好朋友。他对我说:“你跟生产队的知青和农民不同,知青和农民都是被绑在田里的奴隶,而你是个自由人。”
承蒙蒋力这样抬举我,所以,每次到临澧县去收猪鬃,我都特意去看他,同他喝上两杯高粱酒,天南地北地聊上好半天。每次同他聊天,我都会从他嘴里听到许多有趣的事。
刚开始,蒋力跟我聊的都是他眼中所谓的美女。由于他在珠日公社四处游荡,专给姑娘们画像,所以,他对整个珠日公社的美女状况了如指掌。
他扳着手指告诉我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有美女,美女的眼睛如何有神,鼻子如何小巧,眉毛如何像一弯新月。他越说越激动,从他嘴里喷出的唾沫不断飞溅到我的脸上。他经常两眼放光地对我说:“不知为什么,给美女画像的时候,我浑身热血沸腾,每一个毛孔都舒服死了,唉呀,欲仙欲死!”
他的唾沫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给美女画像时,要是旁边没有第三人在场,你会不会想要像猛虎扑食一样扑到她身上去?”
他猛地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十分生气地喊道:“嗨!你怎么会有这样庸俗下流的念头呢?你这不等于是往佛像头上泼大粪吗?”
有一回,酒酣耳热的蒋力忽然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告诉人。你必须答应我。”
我只好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力十分严肃地小声说道:“以前,我的理想是要成为一个画家,现在,我决定改变我的理想。”
我假装小心地望着他,紧张地等待着他下面要说的话。
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说:“从今以后,我要成为一名拯救者,一位保护神。别人不是都叫我蒋门神吗?我要做一尊真正的门神!”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无限惋惜地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然后大声宣布道:“你知道吗?最近,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规律!”
说完,他望着我,不做声。
我不得不问:“什么可怕的规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可怕的规律?那就是几乎所有的美女都处于危险之中。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处于危险之中吗?那是因为所有的美女都被男人们惦记着。”
我忍不住笑了,说:“美女被男人惦记是一件好事呀。一个美女,如果老是无人问津,那才麻烦呢。”
他又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说:“你不懂你不懂!美女们如果被我这样的优秀男人惦记,那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是被色狼惦记,那是可怕的事。色狼惦记的是美女的身子,美女们一旦失了身,结局会很凄惨。我要做一名拯救者,将美女们从危险中拯救出来,我要做一位保护神,帮助美女们守住她们的身子。”
在蒋力看来,珠日公社的美女中,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田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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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2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5)

田小云是斋阳大队石桥生产队的回乡知青,是生产队唯一的女高中毕业生。
蒋力跟我说:“田小云婷婷玉立,有一种羞涩的美,柔弱的美,单纯天真的美。”
由于父母早逝,田小云跟当小学老师的奶奶生活。在给田小云画过几次像后,蒋力敏感地意识到:田小云很危险,她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她这只羔羊很快就要被惦记她的那只恶狼吃掉了。
这只惦记田小云的恶狼,就是斋阳大队的支部书记刘国庆。刘支书三天两头地往石桥生产队跑,每次到石桥生产队搞“三同”,他都会在田小云家吃饭,还指派生产队的社员为田小云家干这干那。
有一回,蒋力给田小云画完像后,把草图拿回家,经过反复修改后,趁着月色,再去田小云家送画像。他走到田小云家的禾场上,看到灶屋里透出橘黄的灯光。他推开门,看到坐在桌子旁的田小云,正慌忙将自己的手从刘支书的手掌里抽出来。
刘支书尴尬地笑了笑,说:“哦,是蒋画家来给小云送画像来了。”说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田小云给蒋力解释说:“刘支书刚才是在察看我手上磨起的老茧。”
蒋力痛心地告诉田小云:“小云啊,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刘支书这匹老色狼分明是对你图谋不轨!”
田小云说:“刘支书也不是什么坏人,他看我在田里出工太辛苦,他答应安排我到大队的代销店去当营业员和保管员。”
蒋力气愤地提高了嗓门:“他难道会白给你种种好处?你知道他图你什么吗?他图的是你的身子!你一个姑娘家,要好好守住你的身子!不然,你的结局会很凄惨!”
田小云低下了头,无奈地嘀咕道:“人家是大队书记,他要到我这里来,难道我轰他走?”
田小云的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满脸不悦地对蒋力说:“你跑到我们家来大喊大叫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蒋力对田小云的奶奶说:“奶奶,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是一心为小云好。小云很危险,我想拯救她。我是她的拯救者。”
田小云的奶奶说:“你快走,我家里不欢迎你这个拯救者。”
蒋力悻悻地从田小云家里走了出来,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越想越着急。田小云现在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他不能坐视不管,他必须要拯救她。他必须采取果敢行动。
他采取的行动就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在一条小路上截住了刘国庆。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不然,你的下场会很凄惨。”他一字一顿地对刘国庆说。
刘国庆陪着笑脸说:“蒋门神,今年招工,我第一个要推荐的人就是你。”他把一支烟递到了蒋力面前。
蒋力挡开了刘国庆的烟,他说:“在小云嫁人之前,我不想返城。从今以后,别让我再在石桥生产队看到你的身影。”
借着月光,刘国庆盯住蒋力的脸,琢磨了好半天,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刘支书果然不再到石桥生产队来搞“三同”了。不过,没过多久,田小云就到大队的代销店当起了营业员。
蒋力心中疑惑,他跑到大队代销店去问小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
田小云把他往外赶,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蒋力回到家里,心情郁闷,独自喝起酒来。他想:“刘国庆一定玷污了小云的身子,不然,他不会让小云去代销店上班。唉!我没有保护好小云,我罪该万死!”
想到这里,他把酒杯一丢,说:“不行,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刘国庆!我必须去找刘国庆讨个说法。”
他找到刘国庆家,把刘国庆从家里喊了出来。两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蒋力愤怒地质问刘国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霸占了田小云的身子?”
刘国庆哭丧着脸,双手伸向天空,无比冤屈地长叹了一口气,高喊道:“唉,苍天啊,男人想做一点好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刘国庆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国庆说:“蒋门神啊,你是男人,你看到田小云长得乖,你想保护她。可是,你想想,我也是男人啊,难道我就不能保护她?我让她到代销店上班,只是看到这么乖的妹子天天在田里日晒雨淋,太可惜了!”
蒋力有点迷糊了,他盯着刘国庆:“你也想保护她?”
刘国庆说:“蒋门神呀,你这个长沙城里来的大知识分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在向你学习呀。”
蒋力问:“学我什么?”
刘国庆说:“我要像你一样,也做一个拯救者啊。”
蒋力问:“你想拯救田小云?”
刘国庆说:“当然是田小云。因为田小云是美女。按照你的说法,只有美女才值得拯救嘛。”
蒋力问:“你没有霸占田小云的身子?”
刘国庆猛地在蒋力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十分气愤说:“嗨!你怎么会有这么庸俗下流的念头呢?这不等于是往佛像头上泼大粪吗?”
蒋力望着刘国庆,眨巴着眼睛。
倒是刘国庆应付自如,他紧紧握住蒋力的手,神情严肃地在蒋力的耳边悄悄说道:“其实,我和你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奋斗目标,是同志和战友,是知己。不过,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蒋力选择相信了他这位“知己”的话。
他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回到家里。他重新喝起酒来,他边喝边唱,为田小云庆贺,也为自己庆贺。

他仍然跑去代销店给田小云画像。
有一次给田小云画像时,他发现小云脸上有一道道抓痕,他很是心疼,忙问:“是谁把你的脸抓成这样子的?”
田小云不说话,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
在蒋力的一再追问下,小云才告诉他:“是刘支书的堂客抓的,她经常到代销店来闹事。”
蒋力怔了片刻,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追问小云:“你老实告诉我:刘国庆是不是已经霸占你的身子?”
小云点了点头,她哭喊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蒋力顿足捶胸地仰天长啸:“苍天啊,我没有帮助田小云守住她的身子啊!……”
一行热泪从他眼窝里滚了出来。
蒋力决定为田小云报仇。在一天夜里,他偷偷将刘国庆狠狠地揍了一顿,让刘国庆瘫在床上一个星期起不了床。
刘国庆不敢声张,他以为自己挨了打,这事就过去了。刘国庆堂客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挨打,她也不敢再到代销店闹事了。田小云依旧当她的营业员。
刘国庆挨了打,但仍然当着大队支书。蒋力咽不下这口气,接下来,他开始了告状。他到珠日公社告,到临澧县告,到常德地委告,到省公安厅告。有好几回,我到珠日公社去收猪鬃,想顺便去他那里坐坐,结果,那里的知青告诉我:蒋门神出门告状去了。
他的告状终于有了结果。上面来人调查了,刘国庆的大队支书职务被撤了。
后来,我见到蒋力,蒋力请我喝庆功酒,他端起酒杯对我说:“来,我们干一杯胜利酒。苍天有眼,刘国庆那匹色狼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人间自有正义在。”
酒过三巡之后,我忍不住问道:“那个田小云现在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蒋力放下酒杯,一声长叹:“悲剧啊!”接着,我看到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告诉我:刘国庆被撤职以后,新上任的大队支书把田小云赶回了生产队,让自己的侄女当上了代销店营业员。回到生产队的田小云因为名声不好,日子过得凄惶。她的奶奶四处找媒婆帮忙,希望早点把她嫁出去。因为名声不好,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好人家。最后,田小云只好远嫁到石门县的一个偏僻山沟里去了。
听说,她的丈夫在打野猪的时候,被野猪咬掉了一只耳朵,破了相,所以他不嫌弃田小云。
说到田小云的结局,蒋力对我总结道:“我早就警告过田小云:一个姑娘家,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身子,不然,结局很凄惨。她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我有责任,她自己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她自己没有把篱笆扎牢。唉,谁叫她不听我的话呢?”
说到这里,他一声长叹。沉默片刻,他挥了挥手说:“唉,我们不说田小云了,我们来说说另一个人吧,我跟你说说丁尼吧。”
说到丁尼,他立刻兴奋起来,两眼闪闪发光。他说:“丁尼跟田小云不同。我没有帮田小云守住她的身子,但我一定可以帮丁尼守住她的身子。我有这个信心!”
蒋力告诉我:丁尼跟他一样,也是长沙下来的知青,丁尼是在斋阳大队的木鱼生产队,离蒋力所在的石桥生产队,中间只隔着一座山丘。
蒋力说:“丁尼的美是一种古典的美,美得叫人揪心,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我生怕这种美会被人损毁。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也都夸丁尼长得乖,乖得就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那一年,临澧县委发出了“发展农业,兴修水利”的号召,全县的知青和社员汇聚到了新安公社澧水河南岸的青山水电站建设工地。工地效仿部队建制,丁尼被编入了珠日营斋阳连,每天的劳动就是用竹箩筐洗河沙,挑河沙,或是用独轮车运岩石。
斋阳连的男社员们看到丁尼也跟男人们一样推独轮车,他们心疼得不得了,叹息道:“这么乖的长沙妹子,你应该去电影里演女特务呀,怎么跑到这河滩上推独轮车呢?”
他们不让丁尼推独轮车。丁尼就去挑河沙。男社员们把丁尼肩上的扁担夺了过来,责怪她:“像你这样嫩豆腐一样的肩膀,怎么能挑河沙呢?”
丁尼只好洗河沙。洗河沙虽说稍为轻松点,但是,两只脚浸泡在冬日的河水里,丁尼的腿被冻得发紫。男社员们又心疼了,他们说:“丁尼,你不要洗河沙了,你就给我们唱歌吧,我们这么多人,稍稍加把劲,就把你的那份活赶出来了。”
丁尼就给社员们唱歌,唱《浏阳河》,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唱《洗衣歌》,唱《送别》,唱《洞庭鱼米香》。丁尼的声音真好听,社员们听了心里痒痒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斋阳连的劳动进度在整个珠日营是最快的。
工地建设指挥部决定,每个营都要成立文艺宣传队。丁尼自然被抽调到了珠日营文艺宣传队。她编排了一个扁担舞。她和十四个身穿军装的男女,每人肩上背着一根用大红布系着的竹扁担,十五人在工地上跳起了扁担舞。丁尼一边领舞一边唱道:

小小扁担三尺三,
战天斗地不怕险,
拼死奋战不畏难,
修好电站谱新篇。

扁担舞在珠日营引起了轰动。丁尼带着文宣队除了在珠日营演出之外,还到文家、佘文、柏枝等各营去表演。每日吃过晚饭后,工地建设者们急匆匆地往演出场地赶,他们一路走一路高喊:“走快点呀,去看长沙妹子丁尼跳扁担舞啊,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想看丁尼的脸也看不清啦。”
在四万多人的青山水电站建设工地,人人都知道珠日营的丁尼妹子长得乖。有天晚上,工地放电影,当丁尼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匆匆走进放映场地时,有一个眼尖的男人忽然高喊一声:“快看呀,那不是丁尼妹子走过来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坐在山坡上的几千民工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几千道手电光柱齐刷刷地朝丁尼射过来。男人们高声呼喊:“请丁尼妹子过来我们这边坐,请丁尼妹子到我们这边坐。”
羞得丁尼捂住脸慌慌张张钻进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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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2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6)


蒋力跟我分析说:“丁尼和田小云不一样。田小云懵懵懂懂,丁尼很清醒,她知道自己长得乖,她明白:有许多人惦记她的身子,她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每一次,当蒋力给丁尼画像时,丁尼都会警惕地问一句:“你是不是同别的男人一样,也在惦记着我的身子?”
蒋力听了心花怒放!丁尼这种时刻保持警惕的态度让蒋力感到无比欣慰!他觉得天下的美女都应该像丁尼这样做,都应该向丁尼学习,向丁尼致敬!
在珠日公社,知青谈恋爱的现象很普遍,尤其是长得乖的女知青,她们身单力薄,如果谈个男朋友,生活就有了依靠,也会让那些惦记她们的男人尽早死了那份心,因此可以免去许多骚扰。丁尼美名在外,珠日公社的许多男知青,纷纷跑到木鱼生产队来向丁尼示好,但是,丁尼对所有男人的追求一概拒绝。
丁尼不谈恋爱。她下乡已经整整八年了,可她就是不谈恋爱。
丁尼先是同其他知青一起住在知青屋。后来,与她同住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了,她的伙伴越来越少,最后,知青屋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有些害怕,担心守不住自己的身子。到了晚上,她就喊生产队里一个叫莲妹子的姑娘陪她一起睡。
后来,莲妹子出嫁了。莲妹子嫁到了另外一个公社。莲妹子告诉那里的社员说:丁尼晚上睡觉时从来不脱长裤,哪怕是在夏天,她也穿长裤睡觉。她在长裤里面还穿了两条短裤。她还不放心,又在腰间捆上一根麻绳。这还不算完,她还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放了一把菜刀。她对莲妹子说:“夜里要是有男人闯进我的房里来,我就一刀砍死他!”
丁尼的警惕态度让蒋力很满意。在得知莲妹子快要出嫁的消息后,蒋力急得团团转。他天天往木鱼生产队跑,他要为丁尼另外安排一个能守住她身子的住处。经过反复挑选,他最终选定了木鱼生产队的杨老倌家。
杨老倌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她们都出嫁了,三间房子只有杨老倌和他堂客住。当蒋力找到杨老倌,小心翼翼地提出让丁尼住到杨老棺家时,杨老倌爽快地答应了,他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欢迎她住到我家里来,就当我的幺女儿还没出嫁嘛。”
蒋力激动万分,他紧紧抓住杨老倌的手,握手握手握手握手,感动得差点流下热泪。他特地把杨老倌两公婆请到珠日公社街上最好的一家饭馆喝酒。他买了一瓶常德大曲,同杨老倌频频举杯。他拍着胸脯说:“杨老倌,你保护好了丁尼,就等于保护好了我的妹妹,我这辈子不忘你的恩情。从今往后,你的女儿、女婿要是受了什么冤屈,你尽管告诉我,我蒋门神为你出头!要是我蒋门神还摆不平,我就让省公安厅给你摆平!我爷老子同公安厅的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
就这样,丁尼住进了杨老倌家。杨老倌两口子杷丁尼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为了保障丁尼的安全,杨老倌特地买了一条狗回家,把它拴在丁尼卧房的隔壁房间里。
他觉得还不够安全,又把自家禾场上一个废弃的磨盘搬进丁尼的卧房,让丁尼每晚睡觉之前先栓上门,再用磨盘把门抵住。
白天,生产队的社员们路过杨老倌家的禾场时,经常看见杨老倌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一把斧子。社员们就问:“杨老倌,你天天磨斧子干什么?”
杨老倌揩着额上的汗珠,无比壮烈地答道:“谁要是欺负我的女儿丁尼,老子一斧子劈死他!”
每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杨老倌都要把斧子擦试干净之后,再将它放到自己的枕头边上。丁尼则会先把门栓好,然后再用磨盘把门抵上。
磨盘很沉,丁尼力气小,她搬不起磨盘,只好用尽力气,把磨盘缓缓地拖到门边。磨盘在地上移动时,发出轰隆的响声,在这个寂静的小山村里,这轰隆的响声传到了山村的每一户人家。各家各户的男主人,在床上听到这磨盘移动的声音,就会笑着对枕边的女主人说:“你听,丁尼妹子又在拖着磨盘,磨来磨去,磨得地上轰隆轰隆响了。现在,也到了我在你身上磨来磨去的时候了,你也要记得发出响声哦。”
每一回,当丁尼用磨盘抵好门之后,她都会高声对隔壁房间的杨老倌说道:“杨伯伯,半夜里你要是听到我们家的狗叫,你就大声喊我起来。”

杨老倌家的狗从来没有在半夜里叫过,丁尼在杨老倌家住得很安全。
杨老倌为此感到很是得意。蒋力三天两头往杨老倌家里跑,对他的保卫工作大加赞赏。蒋力经常请杨老倌喝酒,一喝酒就喝好酒,不是德山大曲,就是常德大曲,不是常德大曲,就是武陵大曲。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蒋力就拍着杨老倌的肩膀说:“杨老倌,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现在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志、伙伴,为了守住丁尼的身子,我们要并肩协作,不畏艰险,战斗到底!”
接着,他又朝杨老倌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杨老倌,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你宝刀不老!雄风犹存!希望你再接再厉,争取更大光荣!来,我们干一杯!”
由于没有儿子,多年以来,杨老倌在生产队里受了许多窝囊气。自从丁尼住到他家以后,蒋力三天两头跑到杨老倌家里来给丁尼画像,杨老倌经常和蒋力肩并肩地在生产队里走来走去,逢人便说:“这位蒋门神是我的好兄弟,他爹是省公安厅的大干部。”
说这话时,杨老倌的腰杆挺得比门板还直。
每一次,蒋力请杨老倌喝过酒之后,杨老倌从饭馆回来的时候,他并不是马上直接走回家去,而是喷着满嘴的酒气,昂首挺胸,在生产队里走来走去。生产队的社员见了他,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杨老倌,今天又出去喝酒啦?”
杨老倌似乎显得很无奈地回答说:“唉,没办法,我革命战友请我喝酒,我不能不给面子。”
社员又问:“你战友今天请你喝什么酒?”
杨老倌豪迈地高声回答:“武陵大曲。”
社员好像吓了一跳似的喊道:“啊哟!武陵大曲!要五块钱一瓶哪!”
杨老倌拍拍手说:“没办法,我战友就是要用好酒招待我。我跟他说:来一瓶红薯酒就行了。我战友说:红薯酒怎么行?用红薯酒招待革命战友,这要说出去,我面子上挂不住,我公安厅那个爷老子的面子上也挂不住。”
社员又低声下气地说:“杨老倌,我跟你同在一个生产队,今后我要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还要请你那位革命战友帮忙哟。”
杨老倌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谁要欺负你,你跟我说一声,老子帮你摆平。我战友的爷老子同公安厅的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


不过,蒋力还是不放心。
有一回,我绕道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唉,丁尼现在很危险。我睡不好觉啊。”
我说:“有了杨老倌两公婆,有了杨老倌的斧头,还有他们家的狗,还有那磨盘,再加上你,再加上丁尼穿三条裤子,再加上丁尼枕头下的菜刀,所有这些都不能守住丁尼的身子?”
蒋力说:“可以守住夜晚的丁尼,但不一定能守住白天的丁尼。因为,丁尼现在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蒋力告诉我,惦记丁尼的人,是珠日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副书记李山。
其实,李山惦记丁尼已经好几年了,远在蒋力下乡之前。
李山这个人长得比蒋力客气多了,除了头顶上的头发稍微少了些,其他方面堪称完美。李山工作能力强,没有官架子,全公社的社员、知青们有了难处,只要找他帮忙,他总是竭尽全力帮忙。李山理论水平高,能说会道,作起报告来滔滔不绝,不看稿子也可以讲几个小时。
李山一年到头很少呆在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都在各个生产队搞“三同”。全公社的漂亮女知青,李山了如指掌。李山最喜欢到漂亮女知青多的地方去搞“三同”。斋阳大队木鱼生产队是李山来得最勤的地方。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曾对丁尼开玩笑说:“丁尼呀,你看,为了你,李书记把我们生产队的田埂都踩出槽沟来了。”
李山很喜欢找丁尼谈心,让丁尼向他汇报思想。他们两人站在田埂上,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在这两三个小时里,一直都是李山在说,丁尼在听。李山说得满头大汗,丁尼咬着嘴唇,漠无表情。
有时候,在夜晚的政治学习结束之后,李山让丁尼留下来,他要在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室里,同丁尼单独谈谈刚刚学过的“两报一刊”社论。这时候,丁尼就会说:“李书记,你稍等一下,我回家去拿样东西,回来再听你说。”
等丁尼急匆匆返回活动室的时候,李山看见丁尼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李山问:“你拿剪刀干什么?”
丁尼说:“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李山曾经满腔热忱地要培养丁尼入党,推荐她参加临澧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推选她为常德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可是,这种种好处统统被丁尼拒绝了。
珠日公社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了,木鱼生产队、斋阳大队的贫下中农多次推荐丁尼招工,结果到了李山那里,丁尼被卡住了。
有人为丁尼抱不平,当面质问李山。李山给出的理由是:“不是我卡她,实在是因为她的成份不好,哪个招工单位都不敢要她。”
丁尼的父亲曾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医,在湖南和平解放时,随陈明仁的部队起义,解放后在长沙的一家大医院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丁尼的父亲被揪了出来,戴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遣送回原籍,到汉寿县石板滩公社劳动改造。
但是,贫下中农仍然积极推荐丁尼,最后一次,木鱼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联合署名,并且按了手印,一致推荐丁尼招工,结果,丁尼还是没走成。有社员私下里劝丁尼:“有好多成份比你高的知青都走了,你为什么要这么犟呢?难道你要在这里待到六十岁吗?”
丁尼不吭声。
丁尼就是这么犟。
有一天晚上,在同几个大队干部喝酒的时候,李山把刚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无限遗憾地一声长叹:“全公社的女知青,在招工的时候,没有哪个不在我面前服软的。唉,只有这个丁尼,永远那么高傲,像只刺猬,让我拢不了她的身。”
李山又举起酒杯,说:“嗨,真奇怪,她越是这样高傲,越是这样傲慢,我还越是对她着迷。”接着,他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好,她犟,让她去犟好了。我可以等。好饭不怕晚。对于丁尼这样的犟妹子,我是有耐心的。我是等得起的。我等得起,丁尼已经二十好几了,只怕她等不起。”
李山依旧去木鱼生产队搞“三同”,依旧在田埂上与丁尼谈心,依旧一谈就是三个小时。
让李山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蒋力下乡了。蒋力下到了与丁尼一山之隔的石桥生产队,蒋力发现了木鱼生产队有个乖妹子叫丁尼。
于是,蒋力带着画架出现在了李山和丁尼谈心的现场。
李山看见了蒋力脸上那痞里痞气的笑容,却没有看见蒋力那颗想要成为拯救者的心。
蒋力笑嘻嘻地对李山说道:“哟,李书记,你怎么谈心谈得满头是汗呀?开知青大会的时候,你在主席台上讲三个小时,也不会流一滴汗的呀。”
李山揩了揩脑门,咕哝道:“今天天气有点热。”
蒋力说:“李书记,我最近学习了主席的五篇暂学哲学著作,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得体会。”
李山背起锄头转身走了,抛下一句话:“蒋力,你应该待在石桥生产队里好好劳动,不要成天四处游荡。”
蒋力冲着李山的背影喊道:“我爷老子同省公安厅的干部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
从此以后,只要李山同丁尼在一起谈心,隔不了多久,蒋力就会带着画架出现在谈心现场。
李山明白,对蒋力这样的人,来硬的肯定不行。于是,李山决定找蒋力谈心。
他们两人谈心也是在田埂上进行的。李山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蒋门神,今年招工,我第一个要推荐的人就是你。”
蒋门神却冷冰冰地回答:“在丁尼招工返城之前,我不返城。”
李山问:“你是想追求丁尼吗?你想让她成为你的女朋友?”
蒋力说:“我不想追求她。我只是想给她画像。”
李山盯着蒋力的脸,琢磨了好一阵,仍然搞不懂蒋力这个怪人。
第一次谈心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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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2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7)


李山不气馁,他再次找蒋力谈心。
第二次谈心是在一家饭馆里进行的。
李山点了好酒好菜,请蒋力喝酒。等到蒋力喝得脖子发红的时候,李山拍着蒋力的肩膀说道:“好兄弟,其实我和你完全可以成为同志和知己。”
蒋力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李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山掰着手指说道:“第一,你和我一样,对珠日公社的乖妹子都了如指掌。第二,你和我一样,见了乖妹子都会热血沸腾,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很舒服。第三,你和我一样,都认为丁尼是全公社最乖的妹子。”
蒋力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
李山眼珠一转,忽然说:“你喜欢画画;我问你:你画过岳阳楼吗?”
蒋力说:“我想去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岳阳楼。”
李山说:“你没有到过岳阳楼,但你一定读过《岳阳楼记》。我问你:《岳阳楼记》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蒋力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不起来了。”
李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蒋力抑扬顿挫地高声吟诵道:“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蒋力茫然地望着他。
李山拍拍蒋力的肩膀,深感惋惜地叹道:“我的好兄弟呀,你还不明白吗?在整个珠日公社,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这样心心相印,灵犀相通啊。没有你这样的同道之人,我好寂寞啊。现在,你好比范仲淹,我好比滕子京,你来到我们珠日公社,我们两个同道之人相遇了,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保护好丁尼。”
蒋力只好点了点头。
李山站起身来,将房间的门窗关牢之后,走到蒋力身边,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蒋门神,你可要警惕呀,丁尼现在处境很危险。你想想,全公社的干部、知青、社员,有多少男人在惦记着她的身子啊。你是画画的,我问你:你忍心看见丁尼这朵美丽的鲜花永远凋谢在木鱼生产队吗?”
蒋力忍不住问道:“那该怎么保护她呢?”
李山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她尽快离开这里,早日招工返城。虽说丁尼的家庭成份不好,但每次有单位来招工,我都是极力推荐她。可是,丁尼这个人呀,相当清高,傲慢,每次面试的时候,她对负责招工的领导都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这样下去可不行呀,她的脾气得改一改啊。你和她都是长沙知青,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去。我们两个现在分头进行:你呢,找丁尼谈一谈,好好劝劝她。我呢,极力向招工单位推荐她。我们俩通力合作,保护好丁尼的身子,让她早日返回长沙。”

招工的单位来了一批又一批,返城的知青走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丁尼总也回不了城,丁尼仍然还在木鱼生产队的田里劳作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依旧把磨盘拖得轰隆响。听到磨盘的轰隆声,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不免一声叹息:“你听,丁尼独自一人守着青灯,又开始敲她的木鱼了。”
后来,珠日公社的党委书记调走了,新调来一位姓包的书记。这位新来的包书记面孔黧黑,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办起事来公正廉明,铁面无私。于是,社员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包公。
包书记十分重视知青工作,上任伊始,就在珠日公社的各个知青点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接着,召开了全公社的知青大会。
在公社大礼堂举行的知青大会上,包书记神色凝重。在谈到知青招工过程中存在的种种不良现象时,包书记愤怒地拍了桌子,他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们有些干部,凭借手中的权力,对知青百般刁难,肆意凌辱。对于这种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害群之马,我们珠日公社党委决不姑息!”
包书记的话音刚落,公社大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包书记接着又说:“斋阳大队木鱼生产队有一位长沙来的女知青,她下乡已经快十年了。这位女知青不仅劳动积极,而且能歌善舞,贫下中农多次联名推荐她招工,可她就是走不了。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包书记打住话头,转过脸来,凌厉的目光凛冽地盯住坐在他右侧的李山。
刹那间,整个会场出奇地安静。
片刻之后,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传出了压抑的啜泣声。大家调头望去,发现丁尼双手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小声抽泣着。
知青大会开过之后不久,珠日公社党委对领导班子的分工进行了调整。当时,全国上下正在“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大办养猪事业”,李山被派到公社的“万头养猪场”指导养猪事业去了。
全公社的知青工作由包书记亲自来抓。
不久,丁尼被调到珠日公社中心小学教书。
半年后,丁尼被提拔为中心小学的副校长。

我最后一次见到蒋力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理想破灭了,因为丁尼已经死了。”
他神情漠然,嘴里喃喃念道:“幻灭……幻灭……幻灭锕……”
丁尼的尸体是在学校旁边的澧水河里被人发现的。河边有一个木盆,木盆里有丁尼的两件衣服。
她是在河边洗衣服时,不慎跌入河中淹死的呢,还是她自己投河自尽的呢?又或许是有人把她推入河中的呢?
不得而知。
省公安厅来人了。公安人员进行了尸检,结论是溺水死亡。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一时还无法认定。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丁尼死时已经有了身孕。
丁尼的父亲从汉寿县赶来了。
作为一个“历史反革命”,这位在历次运动中被整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父亲,在面对女儿的尸体时,他甚至都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悲伤。他不敢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在澧水河边就地安葬他的女儿。
丁尼的葬礼十分隆重,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全公社的所有知青,斋阳大队的全体社员,以及中心小学的全体师生,都参加了葬礼。
李山特地从“万头养猪场”急匆匆赶来参加了丁尼的葬礼。他和中心小学的师生站在一起。丁尼的学生们哇哇大哭。李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最后瘫倒在地上
丁尼死后,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议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丁尼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到底是哪个男人留下的种?”
由于丁尼所在的中心小学,距木鱼生产队有十里山路,社员们对中心小学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实在无法猜测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于是,社员们只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他们说:“唉,说到底,丁尼还是待在我们木鱼生产队最安全。在这里,白天有蒋门神守着,夜晚有杨老倌守着,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接着,就有人埋怨新来的包书记:“常言说:送官送到县,送佛上西天。你包书记既然已经把丁尼抽调到了中心小学,又提拔她当了副校长,你为什么不干脆好事做到底,让她招工返回长沙呢?”
农村的劳动是艰辛的,日子是困苦的,社员们每天都有自己的烦心事,没过多久,木鱼生产队和斋阳大队的社员们就把丁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只有两个人对丁尼还念念不忘。
一个是杨老倌。每一次,只要他的目光落到那把斧子上,他的眼里就会盈满泪水,嘴里喃喃念道:“丁尼,我的好女儿,我把斧子磨得再锋利,也还是守不住你的身子啊……”
另一个是蒋力。蒋力神情呆滞地对我说:“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成为一名拯救者,一位守护者,结果,田小云的身子我没守住,丁尼的身子我也没守住。这是为什么呢?我竭尽全力,为什么就守不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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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归闻竹枝歌


武陵县对桃花一家人的大搜捕没有任何结果,没有搜寻到桃花一家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王落桃向常德地委请示,要求在整个常德地区进行大搜捕,一定要把血债累累的大土匪姜央捉拿归案。
于是,一张大网在汉寿、安乡、临澧、澧县、石门、桃源、慈利等地铺开。除了公安、武警和民兵以外,广大社员们也丢下田里的抢收抢插任务,积极投身到大搜捕的洪流之中去。
然而,常德地区的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王落桃继续向湖南省委打报告,要求将搜捕范围扩大到与常德临近的益阳和湘西。
阶级斗争高于一切。
于是,一张更大的搜捕大网在桃江、沅江、南县、安化、沅陵、泸溪等地铺开了。
但是,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得任何线索。

彭春牛被抓到了搜捕办公室。
刚开始,他什么也不肯招供。在娄部长的严刑拷打下,他才说:

桃花一家人是分开逃走的。桃花一个人最先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半夜里跑到我家,跟我分手。
我问桃花:“你能逃到哪里去?到处都有民兵把守。”
桃花说:“我不是要逃到哪里去,我只是出去躲一躲。等王书记不在桃花源蹲点了,我就回来。春牛,你要等着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说:“我愿意等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躲在哪里,到时候我好去找你。”
桃花说:“桃花山外有个李家坡,李家坡外有个观音庙,观音庙外有个枫树林,枫树林外有条芦岚河,芦岚河边有个燕子洞,我就藏在燕子洞里。你去找我时,就在燕子洞外拍三声巴掌,我就会从洞里走出来。”
我说:“你一个人吃什么?怎么活下来?”
桃花说:“你不用担心。我娘经常给我唱一首夜郎古歌,我把它唱给你听。”
于是,桃花就唱:

野草不会饿死,
水牛就不会饿死;
枫树不会饿死,
啄木鸟就不会饿死;
虫子不会饿死,
燕子就不会饿死;
山果不会饿死,
人就不会饿死;
天地不会饿死,
刍狗就不会饿死……


民兵们按照彭春牛提供的线索,紧急搜寻桃花山,李家坡,观音庙,枫树林,芦岚河,燕子洞,可是,他们发现,桃花山外没有李家坡,李家坡外没有观音庙,观音庙外没有枫树林,枫树林外没有芦岚河,芦岚河边没有燕子洞…….
将近一个月的大搜捕快要结束的时候,益阳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桃江县的一个老婆婆曾经见到过桃花。
娄部长带领民兵火速赶到桃江县,在桃花江边的一个山坡上,他们见到了这个老婆婆。
老婆婆说:

那是一个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到自留山的茶园里去摘露水茶。茶园就在桃花江边,我摘呀摘呀,不经意间,往桃花江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刚好就望见桃花江上飘来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妹子,长得像桃花。
你们会问:“你又没见过桃花,你怎么会一眼就看出船上的妹子长得像桃花?”
我告诉你们:我虽说没见过桃花,不过,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桃花的照片。报纸上说,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山歌唱得好。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桃花,夜夜做梦都想去桃花源一趟,亲眼见一见桃花。怎奈我们桃花江这里离桃花源太远,出门要到公社去开证明,再加上我年老体弱,腿脚不便,我这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你们会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桃花?这么想见桃花?”
我告诉你们:因为我也蛮喜欢唱山歌。桃花源的桃花山歌唱得好,我们桃花江的女子山歌也唱得好;桃花源里的人个个都会唱山歌,我们桃花江的人也个个都会唱山歌。老娘我今年七十八岁了,说起唱山歌,我张嘴就能唱,不信,让我唱给你们听:

命里有崽不用急,
女人五十能开怀。
莲蓬熟了会结籽,
水稻扬花不用拜。

天冷你就穿棉衣,
天热赤膊露在外;
车水上坎难上难,
木排下滩不用抬。

桃花落尽梨花开,
蜜蜂飞去蝴蝶来。
世间聚散皆随缘,
云淡风轻好自在。

因为我夜夜惦记着桃花,所以呀,那天清晨,我一看见桃花江上的那个妹子,我就认出她就是我在报纸上见过的桃花。我挥手向她打招呼,高声喊道:“你不是桃花源里那个唱山歌的桃花吗?怎么跑到我们桃花江打渔来了?”
她朝我摆摆手说:“老婆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桃花。”
我说:“你不是桃花,那你是谁呀?”
她说:“我叫……”说完,她驾着船,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上的风太大,我没听清她叫什么。不过,我敢肯定她就是桃花,哪怕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出她来。


娄部长领着一百多个民兵,在桃花江边搜寻了好几天,一无所获,只看到桃花江上风急浪大,烟雨迷蒙。

一场暴雨袭来,桃花源里的水稻都倒伏在水田里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心思搞“双抢”了。
浸泡在水田里的稻谷开始发芽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顾不上田里的稻谷了。
这是因为,有一个消息在桃花源里疯传,那就是王书记要走了。
的确,王书记已经很久没有在桃花源里露面了。刘秘书也很久没到桃花源里来了。
桃花源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垂头丧气地议论着:
“这一回,王书记是真的要走了。”
“因为桃花已经跑了嘛,他还留在桃花源里干什么?”
“狗日的桃花,她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王书记想娶她。”
“嫁给王书记,不比嫁给那狗日的彭春牛强一万倍?”
“听说是王书记想要霸占她。”
“能被王书记霸占,是她的福气!她还真的以为她是仙女呢!”
“王书记是诗人,怎么可能霸占她?王书记是想培养她入党,结果,夜郎佬一听说桃花要入党,吓得要死。你们知不知道?入党要查三代,查八父。哪八父?就是生父,继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听说,夜郎佬以前当过土匪,哪能经得起查?”
“不是桃花入党要查他,是重新清理阶级队伍要查他。听说这次的重新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要求人人过关,不留死角,像篦子梳头,一只虱子也藏不住。城里清理出了许多特务,乡下清理出了许多土匪。”
“不管怎么说,反正桃花一家是被吓跑的。”
“桃花跑了,听说王书记鼻子都气歪了。”
“他能不生气吗?他本想拯救桃花,桃花却不领情,跑了,搞得他多没面子!”
“听说王书记要把桃花调到武陵县电影院去放电影呢。”
“王书记要走了,桃花源的天都要塌了。”
“王书记要真走了,我们以后怎么活啊?”

桃花源人开始无限怀念同王书记在一起的日子。
罗肤说:“王书记说我脸上的雀斑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丁君说:“王书记这么大的官,竟然向我这个上中农请教敲木鱼的事。”
高德英说:“王书记说我是女中豪杰。”
刘痒痒说:“从秦朝到今天,像王书记这样的诗人,空前绝后。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怎能不叫人怆然而涕下。”


这一天夜里,罗肤想到王书记要走了,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男人丁忍一脚把她从床上踹了下来,骂道:“你狗日的身上着火啦?”
她从地上爬起来,独自走到禾场上,站在那里,望着东方的天际发呆。
她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天亮以后,她来到了向媒婆家里,对向媒婆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给我们想想办法,留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罗肤说:“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想当年,你是声名远扬的赤面妖婆啊!”
向媒婆一声长叹:“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李自成在北京还当过皇帝呢,后来兵败,隐居在石门夹山寺时,他也说:‘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
罗肤说:“怎么不灵?你在湘西设立神坛,训练神兵女子大刀队的时候,能让那些神兵做到‘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现在,让你这个赤面巫婆留住王书记,你肯定有办法。你就是桃花源人的拯救者,受苦受难的桃花源人都要靠你来拯救,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向媒婆说:“唉,承蒙你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吧。如今,要想挽留住王书记,只有最后一招了。至于灵不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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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3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2)


向媒婆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走?”
丁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向媒婆说:“死尸你都能赶得他走,活人你不能把他留下来?”
丁君苦笑道:“赶尸?哼,哄得了别人,还能哄得了你这个赤面妖婆?”
向媒婆说:“被你放进锅里的泥鳅,哪怕快要被蒸熟了,也要拼命往锅盖上的小孔里钻。连泥鳅都要做垂死挣扎,何况是人呢?如今王书记要走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走?至少,我们也要想办法挽留一下。”
丁君说:“怎么挽留?”
向媒婆说:“我和你联合起来,发动桃花源人,搞一场祈祷仪式。”
丁君苦笑道:“祈祷有卵用?哄鬼都哄不到,还能哄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哄鬼当然是哄不到的,不过,如果我们把祈祷仪式搞得声势浩大,说不定可以感动王书记;王书记一受到感动,说不定就会在桃花源里多待些日子。”
丁君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你真不愧为赤面妖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们抓紧行动吧。”
丁君跑到刘痒痒家里,要刘痒痒去通知所有的桃花源人,让他们“沐浴”、“斋戒”。
刘痒痒问:“举行祈祷仪式,这属于‘四旧’啊,要不要先请示一下丁兵?万一他带领民兵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丁君说:“怕什么?只要能把王书记挽留住,就是去坐牢我也愿意!”
于是,刘痒痒挨家挨户通知桃花源人,要他们抓紧沐浴,斋戒。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问:“什么是沐浴?”
刘痒痒说:“沐浴就是……洗澡。”
桃花源人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洗澡你就说洗澡嘛,说什么卵沐浴?都到了王书记马上要走的关键时候了,你还给我们说这些文词干什么?现在是夏天,谁会不洗澡吗?”
刘痒痒十分严肃地说道:“沐浴可不等于随随便便、普普通通的洗澡。沐浴是指庄严、认真、彻底地洗澡,要把全身上下清洗得干干净净,连屁眼也要翻过来,狠狠地搓洗。洗得越干净,越能表示我们挽留王书记的诚心。心诚则灵。谁要是身上有哪个角落没洗干净,破坏了我们的诚心,谁就是桃花源的千古罪人!”
桃花源人不出声了,个个神情庄严肃穆。
有一个人小声问:“什么是斋戒?”
刘痒痒说:“斋戒就是……不吃肉。”
桃花源人又忍不住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你这不是日弄我们吗?斋戒就是不吃肉?我们桃花源人一年才吃几回肉?我们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斋戒吗?”
刘痒痒骂道:“你们这帮狗日的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说的斋戒就是不吃肉,你们真正听懂了吗?斋戒不吃肉,除了不能吃猪肉,狗肉,还有一种肉也不能吃。”
桃花源人问:“还有什么肉不能吃?蛇肉?”
刘痒痒摇头。
“兔肉?”
刘痒痒摇头。
“野猪肉?”
刘痒痒摇头。
“蚌壳肉?”
“都不对。”刘痒痒把男人们招到自己身边,小声地告诉他们说:“你们千万要注意啊,在斋戒期间,有一种肉千万不能吃!不但不能吃,连碰也不许碰!不仅不能碰,连看也不许看!”
桃花源的男人们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肉呀?”
刘痒痒轻声说道:“是……女人身上的肉。”
桃花源里的男人们都不做声了,大家低下头来,默默地想。

桃花源人开始沐浴。
以前,桃花源人都是从桃花溪挑水洗澡。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是沐浴,桃花源人觉得桃花溪的水不干净,他们都跑到桃花水库去挑水。
以前,桃花源人挑水时见了面,都会互相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这一回不同了,大家见了面都不做声,脸上都是庄重的神情,因为刘痒痒反复告诫他们:在沐浴的过程中,态度一定要虔诚,不能嘻嘻哈哈。
从桃花水库挑水回家以后,桃花源人开始烧水,准备茶枯。因为桃花源人都买不起肥皂,要想把身子彻底洗干净,最好使用茶枯。没有茶枯的人家只好烧稻草,用稻草灰当茶枯。
罗肤在沐浴的时候,洗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心。当她往自己身上涂茶枯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近段时间瘦得厉害,连大腿上都没有肉了,两只奶子像冬天的丝瓜一样干瘪。罗肤心中不禁一阵悲凉:“桃花已经跑了,我的身子又这样干枯,还怎么留得住王书记呢?要是王书记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丁兵的堂客王娇看见别人都纷纷去桃花水库挑水,便忍不住跑去问自己的丈夫:“我们家要不要沐浴?”
丁兵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今天头痛。你要洗澡,你自己去洗就是了,不要来烦我。”
王娇和女儿丁梨花也到桃花水库去挑水,细佬跟在她们后面走着。桃花源人见了细佬,便问:“细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
细佬说:“去挑水唦。”
桃花源人问:“挑水干什么唦?”
细佬说:“沐浴唦。”
桃花源人问:“沐浴是为了什么唦?”
细佬说:“为了挽留王书记唦。”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我问你:为了挽留王书记,除了沐浴,还要做什么?”
细佬说:“还要斋戒唦。”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斋戒唦?”
细佬说:“斋戒就是不吃肉唦。”
桃花源人问:“不吃什么样的肉?”
细佬说:“不吃女人身上的肉唦。”
桃花源人问:“吃女人身上的肉时,会发出什么声音?”
细佬说:“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今天夜里,你要仔细听,听听你家里有没有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这天晚上,王娇、丁梨花、细佬三个人,都把自己全身上下沐浴得干干净净。到了深夜,等到王娇、丁梨花、细佬都熟睡以后,声称自己头痛的丁兵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他嘴里哼着“雄赳赳,气昂昂”,一下子趴在了王娇身上。
王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翻身坐了起来,异常坚决地把丁兵推开,并且声色俱厉地警告丈夫:“难道,你想成为桃花源里的千古罪人?!”
丁兵一愣:“什么千古罪人?”
王娇提醒他:“你忘了?刘痒痒反复叮嘱过:斋戒期间不能吃肉。”

桃花源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箱子里翻出最好的衣服穿上,然后,三三两两地向桃花山上的桃花庵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了锣鼓声,原来,丁君请来的响器班子已经开始敲打起来。桃花庵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神龛,神龛里供奉着陶渊明的画像。方桌旁边立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满了清水。丁君穿上了做道场时的那件法衣,手持一把篾刀当作宝剑,神色庄严地站在供桌边。向媒婆也恢复了她在桃花庵做尼姑时的装扮,站在丁君身边。
刘痒痒也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中山装,声音洪亮地指挥着桃花源人,让他们在供桌前排成整齐的队列。
列队完毕之后,钟磬齐鸣,香烟氤氲,刘痒痒高呼:“跪!”
桃花源人一起跪下。
刘痒痒高呼:“拜!”
桃花源人一起磕头。
刘痒痒高呼:“起!”
桃花源人全体起身。
如此反复三次。
接着,丁君举起篾刀,厉声朗诵:“全体社员,斋戒沐浴,严整衣冠,诚心定气,叩齿演音,务在端肃,慎勿轻慢!”
然后,向媒婆领诵,全体社员齐诵:

“一自落桃,降临桃源,天地昭然,晦气消散。桃花洞中,晃朗太元。鬼妖丧胆,精怪不现。身有光明,覆映山川。周遍四方,功德无边。祈我落桃,永驻桃源。”

齐诵完毕,由刘痒痒领唱,全体社员齐唱:

“晋有武陵人,偶入桃花源。处处留标记,重访未如愿。今有王落桃,翩然入此间。秧田留脚印,狩猎山林间。把酒话桑麻,闲谈遗诗篇。黄发垂髫乐,野鹤白云闲。陶令若闻之,千古高风传。”

齐唱完毕,独唱开始了,桃花源人一个个踊跃登场。
满婶唱:
六月日子盼甘霖,
寒冬腊月望天晴。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夜里有了白斗星。

丁牛唱:
天上有颗紫薇星,
照在地上亮晶晶。
我们跟着王书记,
海枯石烂不变心。

高德英唱:
提起过去唱山歌,
桃花源人苦难多。
一把山歌一把泪,
歌声未起泪先落。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桃花源人笑呵呵。
王书记让我们翻了身,
句句唱的是幸福歌。
山歌汇成一条河,
一朵浪花一首歌。

李兰花唱:
想起从前泪花花,
苦根苦藤不开花。
自从来了王书记,
苦藤结了新甜瓜。

王娇唱:
百鸟朝凤凤朝阳,
天上众星拱月亮。
月亮跟着太阳走,
王书记就是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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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3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3)
颂歌滔滔,长夜未央,对王书记的歌唱一直持续到深夜。
众人歌唱完毕之后,丁君口念咒语,一边焚香,画符,再在水缸上空把符点燃,让符的灰烬落入水缸里。于是,水缸里的清水就变成了神水。
桃花源人排队依次走到水缸边,每个人从水缸里舀一碗神水,一饮而尽,再低头走到向媒婆身边。向媒婆伸手依次在每个人的头顶摩挲一下,嘴里喃喃道:“你放心,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与你同在。”
泪流满面的桃花源人顿时如释重负,面露喜色,嘴里喃喃道:“这下好了,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留在我们桃花源搞‘三同’。”
最后,桃花源人举行了火把游行。长长的火把队伍在桃花源里逶迤而行,通红的桐油火光把男女老幼的脸庞映得红红的,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两眼熠熠闪光。刘痒痒领着他们高呼口号,桃花源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传到了九霄云外:

                   武陵苍苍,
                   沅水汤汤,
                   落桃美名,
                   善积德彰。
桃花源里,
万古流芳。

后来,满婶回忆这次火把游行时,忍不住感叹道:“唉,那次挽留王书记的游行搞得嘿隆重,嘿热闹,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大游行,也没有这么隆重,这么热闹。”

或许是因为桃花源人的盛情挽留仪式感动了王书记,王书记没有离开桃花源,王书记又回到桃花源里来继续“蹲点”了。
这一回,王书记是一个人穿着草鞋,步行来到桃花源的,他身边没有刘秘书跟着,桃花洞口也没有停着吉普车。
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似乎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又粗又长,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看见王书记这个样子,桃花源人都很伤心,眼里噙着泪水,罗肤甚至忍不住哇哇地哭出声来。
王书记冲着罗肤笑道:“你哭什么唦?我不是又回到你身边来了?我还要到你家去喝擂茶呢。”
罗肤仍然哭个不停。
王书记又笑着说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你这一哭,‘山色’就变浓了,雀斑就显露出来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罗肤也破涕为笑。
王书记这次回到桃花源,不像上次那样固定地住在五保户丁根家里或是丁兵家里,而是从桃花洞口的第一户开始,每家住一晚。桃花源生产队共有二十多户人家,王书记在每一户人家都住了一晚。王书记同每一户人家拉家常,详细询问家里的情况,如家里有多少人啦,一年挣多少工分啦,分多少粮食啦,年终结算时是进钱户还是超支户啦,等等。
从每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王书记常常感叹说:“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其实,他们不知道桃花源人生活得嘿苦,嘿艰难。”
王书记勉励桃花源人说:“今年双抢季节,桃花源里遭了天灾,早稻没收上来,晚稻没插下去。你们不用担心,人定胜天唦。今年,你们生产队就不用交公粮了。至于社员们的吃饭问题,由粮站拨救济粮解决。”

王书记又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了。
因为错过双抢时节,桃花源生产队决定将稻田起垄,改种小麦。王书记和社员们一起,手拿钉耙,给稻田起垄。王书记干得很起劲,满头是汗。社员们争相夸赞王书记说:“王书记,看你起垄的架势,你就像是实打实的桃花源人。”
王书记笑呵呵地说:“将来退休以后,我就搬到桃花源里来养老。”
社员们说:“要得唦,我们都愿意和王书记作邻居。”
休息的时候,王书记又拿出过滤嘴香烟来招待男人们。
刘痒痒说:“王书记,好久没有抽过你的过滤嘴香烟了。现在闻到过滤嘴香烟的香气,我喉咙里痒得难受,全身痒得起鸡皮疙瘩。”
社员们都大笑起来。
罗肤说:“我们堂客们也要抽过滤嘴香烟!”
于是,王书记给每个女人也发了一支烟。
罗肤接过烟,朝王书记喊道:“王书记,我没有火镰,怎么抽烟啊?王书记,你给我点火。”
王书记走到罗肤身边,掏出火镰打火,给罗肤点烟。
罗肤故意向火镰哈气,吹灭王书记打的火。王书记满脸堆笑,耐心地给罗肤打火,一直到第五次打火,罗肤的烟才点燃。
旁边的人都笑着大骂罗肤:“你这个狗堂客,胆子太大了,竟敢欺负我们的王书记!”
大家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开各种放肆的玩笑,讲各种荤段子,逗得王书记哈哈大笑。
不过,有一个话题,是所有人都绝对不会触及的,那就是桃花一家人。所有人的谈话,都会避开桃花、夜郎佬、夜郎婆这三个名字,都会避开跟这三个人有关的一切事物。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出现过。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生活过。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

以前,王落桃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时,他好像是桃花源里的客,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来,又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去,真正同桃花源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他每天都待在桃花源里,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真正做到了“三同”。
当然,王书记接触得最多的人,还是罗肤、刘痒痒和丁君。
这一天中午,收工以后,王书记叫住了罗肤、刘痒痒和丁君,说:“你们别忙着回家,先陪我到桃花源里走一走。”
王书记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沿着田埂走着,来到了桃花溪。在溪边的一棵柳树下,王书记站住了。他给大家发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王书记抽着烟,望着那棵柳树下的桃花溪,忽然轻轻吟诵道:

湘水流,湘水流,
九嶷云雾至今愁。
君问二妃何处所,
零陵香草露中秋。

吟完诗,王书记一行向桃花水库大坝走去。
爬上水库大坝,四人看到,在秋天的骄阳下,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阵阵清风吹来,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王书记兴致高涨,他说:“我在这里车过水呢。你们重新唱一遍车水歌给我听听。”
于是,刘痒痒唱起了《车水歌》:
一上龙车哼一声,
众位仁兄你细听:
每人都用四两力,
四个四两是一斤。

罗肤接着唱道: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上河水分高低。
十个指头有长短,
莫笑穷人穿破衣。

丁君接着唱道:
我上水车把脚挪,
仁兄说我好快活。
唱歌不为当饭吃,
只为田里活水多。

王书记走在大坝上,不时跺跺脚,好像是在测试大坝的夯土是否结实。过了一会儿,他问刘痒痒:“我们几个人那天抬过的那台硪哪里去了?”
刘痒痒说:“丁队长叫社员们把它抬到队屋仓库里去了。”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会有人偷硪?”
刘痒痒说:“当然会有人偷唦。这世上不仅有人偷硪,还有人偷人呢。”说着,他朝罗肤眨眨眼睛。
王书记笑了,说:“石硪放一千年不会走样,女人放一百天就会变样。偷人没什么不好唦,只要偷对了人,快活一天是一天。怕就怕床底下晒稻谷——阴到干。”
罗肤说:“女人唦,哪有不想偷人的?别的男人我都不想偷,我就只想偷王书记。唉,只可惜,我偷了几个月,还没有偷到手呢。”
王书记哈哈大笑,说:“你想偷我,嘿容易唦,只要你给我唱《擂茶歌》、《蒿子粑粑歌》,就可以把我偷到手。”
罗肤马上就唱起了《擂茶歌》:

擂茶,擂茶,
生姜加芝麻,
有点苦来有点辣,
桃花源的日子你慢慢呷。

接着,她又起了《蒿子粑粑歌》:

蒿子粑粑圆又圆,
说它苦来它又甜。
富人吃它尝新鲜,
穷人靠它度荒年。

王书记兴致高涨,说:“我还想听《打硪歌》。”
于是,丁君唱起了《打硪歌》: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连连鼓掌,说:“唱得好,再来一首。”
于是,罗肤唱道:

              太阳出来一点红,
              众位硪友齐上工。
              今朝四人来搭伙,
              明日缘尽各西东……

听到这里,王书记神色黯然,他掉转头去,朝桃花山上眺望,桃花山上传来杜鹃的啼声。王书记又转过身来,凝望着水库的粼粼水波。过了好久,才听到他轻声吟哦道:

春随桃花尽,
心逐粼粼波。
硪声犹在耳,
清风枉自多。
千古师善卷1,
几人解尘萝2?
杜宇啼不住,
归闻竹枝歌。

这天晚上,丁兵家的禾场上又放电影了,放的是《白毛女》和《刘三姐》。王书记搬了一把竹椅,来到禾场上,一边等待电影开演,一边和社员们闲聊。桃花源人都大为惊讶,因为以前王书记从来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看过电影。
桃花源人欢天喜地,紧紧围绕着王书记坐着,或站着,争相找机会同王书记搭讪。电影开演了,可社员们谁也没有心思看电影,他们时不时掉过头来看王书记,看看王书记还在不在。他们生怕自己一不留神,王书记就不见了。
还好。王书记还在这里。王书记坐在他们中间看电影。王书记看得很专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银幕。当银幕上的刘三姐在唱“山歌好比春江水”的时候,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流泪了,是那种无声的泪水,泪水从脸颊一直流到下巴上。
社员们都调转头去看电影,他们不敢再看王书记了,他们不忍心看着王书记流泪,因为他们自己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王书记没有同社员们一起出工。
社员们问丁兵:“王书记怎么没有来?”
丁兵说:“王书记已经走了。”
社员们问:“他不在我们桃花源蹲点了?”
丁兵说:“他回到武陵县城去了,不会再来了。”
1 善卷:相传为尧舜时的隐士,隐居于常德德山,德播天下,成为中国道德文化的渊源。
2  解尘萝:归隐

桃花源人不做声了,大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王书记是怎么离开桃花源的?
几天以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赶着脚猪,来到桃花源配种。他对桃花源人说,他亲眼看见王书记是如何离开桃花源的。他说——

那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杨老倌赶着脚猪走在田埂上。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勾起脑壳,慌慌张张地从田埂上走过。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个偷寡妇的汉子呢。后来,他定睛一看:嗬,那不是王书记吗?
他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这么一大清早,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王书记猛一抬头,看到了他,好像很羞愧似的,说:“我去走亲戚呢。”
杨老倌笑嘻嘻地说:“没见过这么早走亲戚的。”
王书记说:“天气热唦。要趁早走唦。”
杨老倌本来还想同王书记多搭讪几句,可王书记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杨老倌感到很奇怪,他对桃花源人说:“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在桃花源里搞‘三同’几个月,劳苦功高。怎么临走的时候,他好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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