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花

云止于水

闻香识花
博山 云止于水

七月末考试连续的降雨，深夜、凌晨梦回，窗外是淅淅沥沥或哗哗啦啦的雨声，恍若自己浮在一片深海的船篷中，一直到八月，超过人体温度的气温，闷热潮湿，风却渐渐有了清爽之意。八点半，从白庙回来，一下车，清风悠悠而来，一种熟悉的花香隐在其中，却丝丝缕缕入了鼻息。

闭上眼。轻轻闻嗅。那气息极轻缈、幽淡、甜润，一下子击中了心神，我怔在原地，已有秋虫扯着和弦“吱吱吱吱”地弹奏，偶尔一两声突兀的蝉声，嘶鸣一声，便无了下联。今年如此酷热，听到的蝉鸣似乎并不多。一眨眼功夫，似乎夏天就快走到了尽头。我开始慢慢转动身体，“哼哼哼”翕动鼻翼，轻嗅着，判断这香气来自何方。

说是熟悉，可是一下子却无法辨识这到底是哪一种花的气息。是昙花吗，前天夜里十二朵昙花全然盛放，难道还有一朵？我仰起头看阳台，应该不是。昙花的气味有些诡异，太强大浓郁的气场，一缕一缕幽幽而来，令人沉潜迷醉。是茉莉，也不像，倒是有几分甜润，而茉莉花似乎是尘世的，这隐藏在空气里的清香带着几分山野的清凉和草的青涩。绝对不是米兰，它的香气细微、幽淡、却是密密地，沉实而笃定。记得那年去大明湖，一入大门，我就被空气中的米兰花香环绕了，我四处找寻，在闻到清香的几十米之外的一棵树下，见到了那盆米兰，在自然风雨之中的米兰，花色纯正，花朵饱满，微微张开的小口，呵气如兰。故人在此，故地重游，许多当时记不清的风景和心境都沉下深水，只有这细碎的小花，如影随形，那一刻，无声泪流。       

是合欢花香吗？幽淡、轻盈，细碎的叶片，婆娑展开的枝叶，晒下斑斑点点的光芒，空气里流溢着令人喜悦的暗香，那么令人神往。细嗅，又觉微有差异。我在记忆的气息中搜寻，这到底是哪一种花香呢？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是蟋蟀的叫声吧，《诗经》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此际，已从山野入得屋宇之下，我游走在时间中，八月应该是什么花开？不得而知。闻嗅之间，我以为北边不是香息的来源，应该来自南方。我从嗅到香息处仔细观看眼前的草木，颐和花苑楼前，各自的车库对着相应大小的一块田地。陶然居前的小片土地，青草遍生，几年前栽下的葱老了又生出新的小葱，有一畦韭菜，绝非香气所在！比邻的是玉米、茄子、韭菜，我熟悉它们的气息，却还是趴在玉米须上闻了闻，也不是。楼宇的灯光照到对门的地里，是丝瓜，地上满是微微卷起来的黄色花朵，若拾一兜，做蛋羹喝，味道应该不错，靠近轻嗅也不是，丝瓜架以西是一架凌霄花，开得绚烂之极，夜晚也不稍减颜色，几乎没有香气的花，在舒婷的诗里被很多人误读，绝不是它。可是，那气息就在附近，又是什么？听到楼上有声音，莫非主人俯瞰下来，以为有盗贼？可是冤枉。岂不知，在菜地边，在花架前逡巡、低徘，来来去去的人，只是为了寻觅花香来源。

不觉哑然失笑。感觉小腿有好多处痒痒的，蚊子在悄无声息中早已发动进攻，鼻息好，全身心沉浸在一种花香中，竟无一丝一毫感知。循着那气息忘却了一切的烦忧，萱草，又名忘忧草，噢，原来是它啊！可是，暗黑的夜色中，我无法寻觅到它的倩影，影影绰绰中记起故乡的山岚中，四处都是这样的花，开在蔓草之中，一枝花茎青青，侧生出几枝，每枝从下而上几朵淡绿狭长的花苞，盛开时已变成奶黄，五六片花瓣众星捧月般护着橘黄的花蕊，淡淡的香息袅袅而出，闻到那种清香，忽而忘忧。

这花乡人叫黄花，它最美的名字是萱草，忘忧草，空谷幽兰一般。《本草求真》云：“可以解忧，烹食可以适口，味甘而气微凉。能去湿利水，除热通淋，止渴消烦，开胸宽膈，令人心平气和，无有忧郁，故以萱名。”《博物志》释之：“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李久华在《延寿书》中写道“嫩苗为蔬，食之动风，令人昏然如醉，因名忘忧。”其皆是言食，殊不知这黄色花朵，其姿容孤秀纯然，望之目光生凉，随风而动，幽香四散，于山林清风中四处流溢，人已熏熏然欲醉，直如饮醇酿佳醅，流贯于呼吸和血液之间，滤尽体内焦灼烦躁之气，与山林清泉之铮淙之声，林风爽洁之气，山鸟啼啭之妙浑然一体，天人合一者也。吾以为，看万物皆思之欲食者，可也。看万物，不着痕迹，不得思欲求，只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气息里沉醉者，妙也。

每每遇到，则折一枝插于白瓷瓶中，陋室一夜之间，皆缥缈着清香雅洁之气，梦里也是甜美之境。万花凋谢皆是颓败，是人以自心观之，而花自开自落，自得其乐，几无喜怒悲欢，大片凋零枯萎亦是无声无息，从容自如。道法自然，四字之妙，花草演绎昭然。

思及萱草，也是母爱的象征，不觉悠然思亲。果园里，上下地之间，有一大蓬萱草，每到春来，新叶初萌，勃勃可爱，盛夏，秀逸的花枝挑着一朵朵花苞，一一打开，凋落，爹和娘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身在异乡，我竟是许久未曾到桃园了！爹说果园之北，有蓊蓊郁郁的野葡萄，俗称野秧甘，花似乎不曾见过，初初结成的果实，小若米粒，果绿，直到变成深紫，黑豆大小，采之入口，酸涩中微甜，滋味甚好，若以此酿酒，人间至味也。挨着的是许多椿树，盛夏，爹娘回家，常常还采一把枝稍的嫩叶，洗净切碎放入凉面的拌菜之中，极是清香，恍若春日一眨眼而来，倏忽而去，那春日气息尚在唇齿之间留香。每对萱花忆母恩，王冕《偶书》诗言：“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想来，“椿”自古便有代表无言而伟岸的父亲，“萱”代表温婉如水的母爱，“椿萱并茂”寓意父母安康，竟有天地乾坤之妙。自然的种种妙处和人间之爱之爱水乳交融也。我们从花鸟虫鱼那儿听到生命的天籁。

虽遍寻萱花秀逸之风姿而未得，然在冥冥中，那香息牵引我沉下心来，于山林野趣中一番遨游，一曲思乡，一缕离愁，一段文字，以慰我口不能言之苦迫，不觉欣然。

神游其中，不觉凌晨。躺在着读完《天地有节》中 关于小暑、大暑的两章，在花木气息中倦极入眠。

醒来时，五点二十，穿衣去楼下，曙光大亮，我要看那隐藏在花架深处的一丛嫩绿和金黄。好在那香息还在 ，我多么害怕那只是昨夜我的臆想，像是灰姑娘的梦境，醒来水晶鞋已消失不见。一直走到凌霄花架下，对门的田地四围都用木头搭了高高的篱落，里面种了核桃树、黄瓜、丝瓜，有放置其中的大盆栀子花，是修复的吧？还有自发的西瓜秧，爬上了篱笆。在西南边，一大丛金银花绚然盛开着，风来，白黄绿起伏如波，甚是惊艳！那不绝如缕的的香气，竟然是它，怪不得如此熟悉。昨夜，我在臆想中的神游，自以为是的判断竟是错的，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踏着旁边的碧草青青，我一直走到花架下，舒展自如的花朵，秀逸如一只只精致的白蝴蝶、黄蝴蝶，香了一夜又一夜，故乡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密布在我家果园附近，绵延至山岭深处，暮色苍茫时，那清香带着几分泠泠然，令人沉迷。

折了小小两枝，未开的，金黄和玉色的花朵，插在茉莉花茶瓶中，极美，却没有散溢在空气里的清香令人忘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