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夏烈:中国网络文学20年,愈益“市场化”并非原罪,需要的只是尺度和生态
网络文学与网络文学批评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不断出现新问题,引发人们的讨论与思考。互联网技术的进步推动网络文学迅猛发展,网络文学批评随之产生,并在渐渐地磨合之中产生新的机制。如何有效批评、传统文学批评的失语等等都意味着网络文学研究还未形成成熟体系。同时随着网络文艺的日渐强势、新媒体的参与无疑为新型意识形态的整合提供了可能性,不论支持或抵抗,网络文学确实已经成为了“中国故事”的一部分。近日,言之有范编辑部专访了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夏烈先生,邀请他就当下网络文学以及网络文学批评的相关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夏烈先生
一
问:请您结合杭州实际,谈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城市的传统文化基因与网络文学的流行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
答: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并不容易。我们年轻时都深受中国古典小说、民间传奇的影响,不太会去考虑中国人文化心理与这些故事的关系,可谓“只缘身在此山中”,即便到了大学系统性学习,也往往是拿理论图解文本,并指认西化下的现当代文学史述为正宗,容易忽略“中国故事”之传统里的生命性内涵,但这其实是历史和时代的人的喜怒哀乐的沉淀,是思想情感意志的“呼吸”。民众若不赖故事得以“呼吸”,可能情志无法宣泄,压抑无法纾解,愿望无法吁求,想像无法安顿。换言之,中国人何以是中国人,年长日久是可以通过中国故事得窥全豹的。
就杭州来说,有古今两个故事“场”值得一讲。一个是环绕西湖佳山水而栖息的大量人文,其中最让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千古传诵的就是白蛇传、梁祝、苏小小这样的爱情故事,此外还有英雄故事如岳飞、于谦、秋瑾;文人故事如白居易、苏东坡、梅妻鹤子的林逋等等。除了说英雄崇拜和文人崇拜以外,中国人最喜欢听的、感受深切的还是两情相悦及其难度、波折,他们用玄奇古怪、花妖狐媚来表达自己的同情、愿望乃至反抗精神。这使得杭州或者西湖成为一方被故事人文化的山水,承担着中国人的哀乐与向往。
另一个城市故事现场,就是今天的网络文学。我们把杭州(浙江)的网络文学认定为全国的重镇和样本,固然有组织与产业转化上的优势,但最重要的、最原始的动能还是在于,这是一个依然生动地活跃着故事——即一种中国式情志、精神表达之方式、之文脉的区域。近代民国以来,浙江文脉的一个方向是通过精英化的新文学得以展开的,即所谓“现代文学半壁江山在浙江”,这一优势绵延至当代,我常常简约地概括为“从鲁迅到余华”的脉络。而另一个方向,则是与旧小说、传统故事不曾断了的通俗文学、类型文学、网络文学创作,即从金庸、高阳到今天南派三叔、沧月、流潋紫、烽火戏诸侯们的创作脉络。
二 问:网络文学发展20年,不同阶段呈现怎样的特点?
答:“网络文学20年”是我们今天习惯的提法。网络文学最早期,1990年代初在北美留学生们在网络上创办了《新语丝》《橄榄枝》等刊物,很多小说、诗歌并非今天狭义的大众类型小说,而是纯文学、现实生活、文艺青年的混合体,文学实验、表达自我、抒写心情、寄托乡愁成为主流,更谈不上商业赢利。从整个中国(华语)网络文学来讲,年头更长(确实有近30年),这为今天和未来网络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原始的参照。
今天我们习惯讲的“网络文学20年”,则从1998年算起的。那年有一部流行华语领域的网络小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大陆,这种小说形成了难得一见的都市流行文化现象,可与同时期的日韩文化、其他港台文化流行物相媲美。从而也直接刺激了安妮宝贝一代大陆网络作家的写作与崛起。
痞子蔡和轻舞飞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已经过去了整整20 年。这本大红背景配着两把椅子、如今看来土气的不行的小说,几乎是那个时代年轻人人手一本的爱情圣经。
但是在1998年前,台湾还有很重要的网络类型小说代表作诞生,并影响着大陆网络类型小说写作,比如罗森的《风姿物语》,孙晓的《英雄志》。所以,讲网络文学20年更多的是从大陆的角度讲的,其中包括1997年“榕树下”网站的建立。
2003年起点中文网收费阅读(VIP)模式的成功,对中国网络文学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从此以后,网络文学平台逐步有了“活下去”的支撑,才能使网络文学不至于夭折且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所以起点中文网创始人团队的故事今天也成了网文江湖最重要的传说——他们从“盛大文学”时代迈进“阅文集团”时代,毫无疑问是典型中的典型。
2008年盛大文学成立是资本全面介入网络文学的重要标识。陈天桥在当年的布局不得不说极富前瞻性和战略性。
2009年的圣诞节老牌文学网站榕树下在三易其主之后重新上线,老、中、青三代文学青年在各大网站奔走相告,轰动一时。收购它的,正是陈天桥旗下的盛大文学。而在此之前,盛大文学已拥有起点中文网、晋江原创网和红袖添香三个文学网站,在国内文学网站的市场占有率超过70%。
2010年中移动阅读基地在杭州成立,全面拉高了网络文学产业链的赢利渠道和赢利模式,以及网络作家的个人收入。
2013年之后,IP概念诞生,背后是产业和资本。影视、游戏业开始进入网络文学作品(IP)收购,固然有泡沫,但也明确表达了中国文化产业对于头部资源的刚需。并且这一趋势延续至今,我以为将在很长时间内都有效。
每一次产业、资本行为,都导致网络文学在大陆的20年发展中的“市场化”愈益明显。这本身不是原罪,是大众类型小说创作和时代经济、文化消费之间合理关系的反映。但需要关注的是尺度和生态问题,毕竟好作品和精品改编才是文艺市场长久、可持续的生存法则。
2013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以来,无论强调网络的阵地意识,还是“大力发展网络文艺”,将其作为社会主义文艺繁荣兴旺的一个方面,这些来自中央的文艺政策和网络文艺发展路径,都为今天的网络文学带来了另一个特征:主流化。可以说,正是网络文学3.78亿的读者数量和其作为头部资源的下游文化产品改编、衍生,给网络文学带来了主流化的事实,也带来了政策层面全面主流化的一系列规范。2018年初,很多网络作家代表成为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以及中国作协、统战部等增设的新型组织内的领导和骨干,这已经是政治主流化的明确表达了。
此外2000年以来的网络文学海外翻译、海外输出,至2016年来成为新的热点话题。“网文出海”也是伴随着全球化和中国崛起的重要文化事件。
上述大陆网文20年的热闹景象,之所以在中国涌现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化现象,有几个原因:一是中国文化产业伴随着中国全球化和经济上升态势,必然带动整体的文娱产品供需繁荣。二是中国网络文学创作者从“70后”开始,面对互联网尚缺乏其他文艺制作能力和平台机会,通过网络文学所展示的正是他们主要甚至唯一的文艺工具:文字创作。但“90后”以来器材成本降低、才能具备,并且通过视频、直播等平台来自我展现。这奠基了供需双方的习惯,做成了绵延至今的网络文学市场。三是类似中国网络文学发生期那种“野蛮生长”的环境,在西方不可能出现,因为西方过于规范的版权意识和出版自由制度反而会限制作者在互联网上公开、大量写作长篇内容。不仅仅有正版,还有盗版化传播和同人化模仿,这在网络文学早期,客观上(尤其是无赢利、微赢利阶段)壮大了网文的覆盖率。
三 问:传统文艺批评对网络文学的失效开始于何时,过程的演变发展是怎样的?
答:网络文学商业化之后,一般的文艺批评失去了过去那种创作与批评共生共荣的两翼效应,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读者打赏制度和碎片化的读者即时批评。换言之,最底层的大众都可以直接通过媒介平台即时反馈阅读感受和建议,作者和读者之间实现了扁平化的互动机制,那么,过去需要阐释者中介(权威读解和理论学习)的那种传统经典阅读环境被完全打破了。这首先是互联网媒介及其机制设计带来的,是媒介性、网络性的本质;其次,这种作者、读者关系又很快被敏感、高效的产业与资本设计为产品类型和用户消费体验的关系,那种假以连篇的语言来表达的评价全然让位于月票、打赏、订阅数等商业数据,大数据的定量算法所揭示的,比感性的、莫衷一是的文艺批评要干脆、实在的多,所以网络文艺领域的评价体系也变得简单粗暴而所谓更有说服力了。
当然,传统的面对严肃文学的那一套文艺批评模式从开始就没待见过网络文学。在第一时间甚至很长时间内,传统文艺批评不屑也不敏感于此领域的作业。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而今天,我个人依旧怀疑沿用传统文艺批评的作家作品论啥的来解析大众都一目了然的网络文学作品,真的合适?这在我看来,深深地涉及到网络文学(网络文艺)大众性本质和知识分子企图再次修正话语权归属的精英性企图间的矛盾(张力)上,所以不是没有价值,而是怎么更有价值的问题。这条路,目前仍然在探索磨合,情况并不明朗。
我的一篇文章《媒介裂变下的文艺批评生态和批评者重构》中说,遗憾的是,我们的文艺批评在1990年代中后期实际上已经问题重重,有很多内外因都在弱化文艺批评的力量、风格和社会介入功能,这些都是在互联网产生影响之前。当时的很多问题由文艺批评界的大咖们自己提出反思,但也一直没有解决。这无疑影响20年来文艺批评的活力和今天对网络文学(网络文艺)的介入度。
四
问:当下网络文学以及网络文艺的监管存在什么特点?如何看待网络文艺监管中受众和管理部门的不对等问题?
答:监管的细节得问监管的部门,他们的工作方式和决策流程多少有点神秘,我说就是隔靴搔痒。但我曾经跟有关部门的同志探讨过,比如“媒介管理论”的方法,也就是说,作者因为无边,内容比较不可测,并且像文艺作品偶尔敏感其实也在所难免,那么,只能效仿传统文艺生产部门的管理方式,实施针对媒介平台公司的管理肯定更有效,也更节省成本。所以现在上级监管部门一有风吹草动,检讨(哭诉)的往往就是平台、公司,因为他们作为商业主体需要履行对具体创作者的具体作品的筛选、处置,违反或疏漏必受责罚。
但现在的新问题在于,有些新增的禁止区域可能是过去的模糊地带,突然升级成了禁止,而可能因重罚一个作品端掉了一个平台甚至一家公司。从平台、公司的惯性来讲,过去秉持的往往是“非禁即入”,现在又觉得处罚过度,完全不明白尺度边界何在。
只做“干干净净”、高大上的内容当然没有风险,但显然会造成不断萌发的青年亚文化、二次元文化以及模糊地带的网络文艺全面流离失所。公司平台是从他们的商业角度考虑这种损失的;我们做研究的则从网络文艺生态,即网络文艺与时代人群的文化关系看,觉得不是“一刀切”管理就有利于社会稳定、长治久安和文艺繁荣的。
截至目前,抖音国内的日活用户突破1.5亿,月活用户超过3亿。平均每100个移动网民中有14个是抖音用户。面对这样一个用户数量庞大的APP,创造纪录的同时也引起了争议。
所以,我觉得有关部门和专家业界和创作者代表之间,应该建立一种磋商机制和定期会务机制,更好衔接政策和生态。而专门的智库建设服务于高层决策显得同样必要,并且要多建几个,比对其专业方案,综合施治。
五 问:网络文学作家这个群体有哪些特点,关于网络文学人才培养当下还存在哪些不足?
答:网络文学作家群的一个特点自然是不断的“年轻化”。初高中生都在创作网络小说,但确实导致很多问题。有趣的是,我最近在上海社科院参加一个网络文学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听到韩国、日本的网络文学创作情况介绍,居然也有不少10-20岁是其创作主体的平台。这真的是值得研究的社会学问题了,全球背景下,哪些是我们不用杞人忧天的,哪些是我们要预先防范和引导的。
根据掌阅发布的2017上半年网文阅读报告显示,网络文学作者也正在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90后作者占比达到59%, 80后作者占比33%。年龄最小的作者是来自陕西的白琅,年仅15岁,创作了《鬼尊大人有点萌》,作品发表后在掌阅APP上收获点赞就有5万。
由于创作年龄的代际,就可能导致今天网络文学也慢慢出现“分众化”的传播及其市场。有些作家专门为一个年龄群落写作,比如唐家三少、蝴蝶兰、天蚕土豆都有类似的表态;有些是同龄人写给同龄人看、同龄人消费的,符号上、文化壁垒上也排斥其他年龄层的进入;而资深的网文读者、“大叔”级的口味又不耐烦再读“小白文”,更青睐有知识含量、智力挑战、深度爽感的东西。何况,广义的网络文学还包括有纯文学训练的小说、散文、诗歌创作及其受众群体。
高度产业化、资本化的网文市场让网文作者越来越呈现出“市场化”的写作伦理。为赚钱而写作、为影视游戏改编而写作的IP思维嵌入很多网文作者心理认知。这一方面促进了某些职业化的网文写作特征,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压抑了原创力、多元性与作家个性追求。
网络文学人才培养我自然认为是多样性的。有的作者适合市场体制,有的却适合做个性化的创造,有的适合写玄幻仙侠,有的适合写现实题材,甚至有的适合改行去做编剧、经纪人、组织工作者、网文媒体。对于网文整体来讲,我们要有常识,要培养整个事业和产业链上的全方位人才,才能使这“一时代“的写作样式均衡繁荣,生命力久长。
六 问:网络文艺批评理论和实践的发展离不开一大批专业人才,而目前国内还没有有针对性的培养计划,网络文艺批评人才的培养和储备如何更好地融于中国的高校教育体系中?
网络文艺批评正在成为当前新的热点领域。网络文艺不仅仅是网络文学,那么,它的天地非常广,涉及的领域非常多,调动的知识和理论背景也非常丰富。可以说,人文社会科学之下的各大学科门类如文学、艺术、哲学、语言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新闻传播学等都牵涉其中,都可以在此有所作为。
· 面对网络文艺这个崭新又混生的对象,我们有什么像样的思想体系、理论实践来消化、阐释?
· 这种事实上的时代热点、趋势,跟我们原本定型的学科视野、学科知识、学科研究和批评方法是否接榫?
如果削足适履、盲人摸象,简单还并不粗暴(有力)地“批评”对方,我怀疑大量的劳作是空洞无用的,像让林妹妹干体力活,事倍功半。也像贪婪的小商贩,看不见大格局而只为自己蹭个热闹抢块所谓学术的田地。网络文艺虽然作品上讲泥沙俱下,但现象上讲、哲学上讲,是具有未来性的人类造物历史的重要构成部分,是很了不起的,我们要认真对待之。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高等院校在网络文艺人才培养及其教育体系的建设上是相对乏力、落后。一方面被已有的学科边界所框定,更多的负面情绪和保守主义立场笼罩表情;一方面面对来自实践领域的挑战,难以应对,缺乏与网络文艺复杂性、实践性相匹配的学科建构者,从而也就无法对网络文艺包括批评的青年梯队做更加精准、有力的引导。在文科内部,曾经来自文艺学的一部分熟悉文化产业的学者开始了这项努力,我有授课的中国传媒大学的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网络文艺批评人才培养”无疑是一次重要的落地实践。很多对网络文艺素有研究,尤其是还有不少已经具备媒体(新媒体)从业经验的人进入这个项目计划学习,可能为此方面人才与高校培养模式找到一些出路、一批基底人物。
任何事业都要有理想主义情怀的支撑,高校网络文艺学科建设和批评人才培养,任重道远,但坚持和热情总是硬道理。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变化和历史契机,要的是对真命题的诚恳态度与作为,不是抱残守缺的守财奴和愤青,那样时间长了就走到了人性的暗面,成为伪学术而真权力主义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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