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流年

九天歌

六月的阳光穿过浓厚的梧桐叶子，洒下细碎的斑纹，熏风微热，带来 满怀蝉噪。由于暑热，主干道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一两个拖着行李的毕业生。
这是属于毕业生的季节，六月，艳阳，蝉噪，还有肥大的学士服，成了这个时节令人惆怅的纪念。对于那些游刃有余的学院派强人而言，毕业只是跳板；而对大多数人，毕业意味着身心的无所归依，抑或称之为漂移。
袁渊再一次在生活了四年的校园里游逛，去看初来咋到时遇见的那棵弯腰老树，去图书馆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去上课时被学生描绘得五颜六色的位置，以及与林凡分手的那个分岔路口……时间是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在准备考研和找工作的那段日子，狠命的旋转，让人没有去怀念去悲伤的空闲；如今到了照毕业照的时候，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停了下来。袁渊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涩涩，涌满“树倒猢狲散”的沧桑感。
小树林的荫蔽下，大批摊子席地而铺，进行毕业大甩卖，毕业生们对每个前来淘宝的学弟学妹进行醍醐灌顶的说教。想当初，自己作为新生入校时，学长学姐向自己推销报纸、收音机，高价买下后尘封书架，百无一用，大呼上当。自此，他们发誓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后人之身！袁渊决定去探探市风，书橱内那些乱七八糟的考研书，要搬回老家，或搬去工作貌似没有可能。顺便去瞧瞧室友廖聪和梓萧，早上出门还翻过黄历，确信生意不错时才搬出去的。找了大半个树林，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连成一块的两摊子。四年来，他们都是铁哥们，廖聪翘课去会美眉，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梓萧够哥们，毅然滥竽充数，支吾半天后，不料老师下一个名字叫出的名字竟是梓萧！如今，他两的摊子还是连体的。
廖聪眉飞色舞地介绍那些旧家什，夸张地令人发笑，以前在宿舍，袁渊从来不知道全书空白的廖聪可以用如此口才，将书的内容说得天花乱坠。拉过一旁加油添醋的梓萧，他低声告诉袁渊说，那些都是陈默的台词。他出国后，由于此前系学生会主席，品学兼优，一部分书籍还未毕业时就被学弟学妹们一抢而空了，剩下一大书柜只得交给他两代理，零成本，百分之百收益！袁渊叫他们不要误人子弟，梓萧眉头一挑，说“人不误我我不误人，人已误我，我必误人！开个玩笑！”继续去推销那些大一时买回的旧书。
走回宿舍时，只有袁渊一个人。独自收拾落满灰尘的行李，考研失败后卷起铺盖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像陈默，是典型的叱咤风云的牛人，是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和辅导员关系铁打一般，出入于各个会场，应邀成为掌声欢迎的嘉宾。更不公平的是，他出身于富贵家庭，毕业后去国外深造。不过，这个带着眼镜的公子哥没有少爷脾气，四年来对兄弟们接济不断，凭借一手麻辣文字，大作见于诸报端。因此，常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来找他，高价求写论文。起初，他死也不肯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后来，见兄弟仨可怜巴巴地吃方便面，就同意了。开价时，他总是不置可否，任兄弟们从小指扳到拇指，认为价钱合适时，才一锤子敲下“成交！”这一点，袁渊很是感激。
收拾房间时，很乱，考研时来不及洗的鞋子，找工作时废弃的简历，还有一团团揉皱的荣誉证书，到处都是。袁渊想起，上次大扫除还是男女生联谊的时候，虽然兄弟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大多数女生都已经名花有主了，但养养眼还是可以的。不过，林凡是从来不参加联谊的，一来，时间有所冲突；二来，她是个极其清高、冷傲的女生，是《金粉世家》里冷清秋的现代版，这种女生在大学这个需要热情和放纵的地方，就像一泓山谷的清泉，孤单而倔强地美丽着。袁渊喜欢她这点清高，在俗世的热闹和喧嚣下，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孤单的，更何况是来自大山、渴望自食其力的林凡呢？
他在勤工委认识林凡。虽然袁渊没有当学生干部，但仍渴望在勤工委谋取一官半职，这样不至于过得太过空虚。报亭部面试时，长长的队伍排到了门外，同学们都在紧张地揣测考官的意图，只有林凡一人静静地看书，仿佛外界的一切与她无关。当同时坐在主考官面前，她流利而富有启发性的言谈令主考官频频点头。之后，他们是这个小组唯一同时择取的两个人，成了同事。只是今后的半年里，两人除了工作的没有更多的交流。或许是日久生情，两人竟然达成一种默契，袁渊坐班时，林凡总会去食堂打回一盒饭，放在柜台上；下雨天林凡忘带伞，袁渊总是按时出现在她教室前。
和风细雨的爱恋就像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令彼此干涸粗糙的心田撩起纹纹清波，暗暗地荡漾。
廖聪和梓萧都说他恋爱了，因为他的眉眼总是弯弯的，满含笑意。袁渊不辩解，毕竟这是一段不公开的秘密啊。陈默从来不开袁渊和林凡的玩笑，他与林凡同班，曾经高调追求过林凡，被冰美人拒绝后，才善罢甘休的。如今，袁渊这小子何德何能，要财没财，相貌也只是顺眼而已，竟博得美人心。不过，不服只是心内的巨浪而已，对于兄弟情高于一切的陈默来说，只是撇撇嘴一边去，继续做雅思题。偶尔，廖聪和梓萧以宿舍恋爱第一人为名，要袁渊请和尚兄弟出去戳一顿，陈默还是愿意赏脸的，尽管每次都吃得心里酸溜溜的。
校外辅修的时间到了，林凡对专业不满意，想去某校修会计，但砸破存钱罐也凑不齐5000块学费，乡下母亲一病不起，父亲已经几个月没有打钱过来了。那天下午，她没有吃袁渊打回来的水煮肉片，这可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啊。袁渊说他有办法弄到5000块，林凡不肯要，她说辅修和出国一样，都是有钱人的事，可是她愿以卵击石。曾经轻描淡写的家庭成了她一块心病。听完林凡一席话，袁渊浑身发冷，原来自己一直不了解她，这个要强、心比天高的灰姑娘。
当袁渊向陈默借钱时，他说周转不过来。他只好去贷款，颇费周折将钱拿到手，林凡淡淡地说：“不用，凑足了。”她不晓得他求了多少人，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她说够了。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林凡首次主动拥抱了他，像所有情侣之间的那种紧紧的拥抱。以往廖聪和梓萧充当一代愤青时，曾言辞激烈地批判学校的情侣动手动脚，太过猥琐。此时袁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心里很酸，不知道哪天他会失去她。
这天来得很突兀，袁渊刚拿到院里勤工俭学荣誉证书，兴致勃勃的请林凡去看电影。她一直心不在焉，在回来的路上，就是那个分叉路口，在落满梧桐叶的季节，林凡停下来告诉他说，她想出国，要全心全意扑在学习上，希望他能够理解。袁渊心里落满白霜，想到钱，尚存一线希望，说，你出国我去打工，帮你挣学费。林凡说不用，陈默答应帮她，跟他去同一个国家；辅修的5000块也是向他借的。袁渊的喉头蠕动了一下，痛苦得无言以对。是啊，我又不是你的谁，不能带给你安慰，忍心你枯萎，还不如放你去飞翔，我在地上看你的影子渐行渐远……
那天夜里，袁渊请廖聪和梓萧喝酒，酒吧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令人眩晕。袁渊举杯时，说，钱是个好东西，可以买到一切。廖聪“哐当”与他碰杯，欢迎他加入单身一族，开始大谈特谈单身的好处，可以来去自由，不用为别人买单，甚至自个住个垃圾箱，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也没有关系。梓萧也说天下牛粪多的是，何必单恋那一堆，你要是寂寞，哥认识的一打美女任你挑。这当然是安慰人的话，使他心里好受了一些，酒像水一样下肚，三个大男人悲天悯人，说得泪流满面，都为自己感动了才起身回去。破例的是，这次是廖聪和梓萧把烂醉的袁渊拖回去的，在紧闭的宿舍大门外叫门，任那个本地阿姨破口大骂一番后，灰溜溜地潜回了宿舍。
不过，这已是往事了，一窝兄弟除了为宿舍卫生制度翻过一次脸以外，和平还是兄弟们的主题。
分手后，袁渊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扑到工作上，极少与林凡见面，她早就辞去了报亭部的兼职，袁渊日日睹物思人，也辞去了，找了份搬桌椅的体力活，每天累得筋疲力尽还大呼过瘾，因为没有空闲去想那些伤心事了。
毕业后，袁渊捡起地上的那团荣誉证书，正如一向反对他走仕途经济的梓萧所说，想当初拼死拼活要一张纸片，如今也只能当垃圾。拿起拖把从门外拖到浴室，陈默的位子空空如也，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从来没有给他一段痛彻心扉的记忆，背叛与被背叛从来都是隐蔽的滴水不漏啊。四个兄弟，连散伙饭也没吃，就各自奔天涯了。
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一片反光的地板上，袁渊轻轻走出去，“当”一声锁上了门，他要去寻找未来，属于自己的尊严……
其实他不知道，林凡以优异的成绩争取了公费出国，借陈默的5000块早就还清了，她没有成为陈默的女朋友，独自住在校外，晚上就去大洋彼岸。她告诉梓萧说办了两人的出境手续，让袁渊去找她。而袁渊以为她和陈默要在异国展开徐志摩式的恋情。
当廖聪和梓萧记起来时，奔回宿舍，房中已空；拨他手机，提示音是“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范围”，一片盲音。他们看见光洁的地板上，一道拉杆箱的轨迹轻轻滑过，那么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