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山水依情 于 2014-12-31 13:33 编辑
离得近了,心情有些急迫,一晃四十多年了。
这里会是什么样?家属区那眼标志性自流井的水还在流吗?汇成的那条小溪还在淌吗?家房后边的那棵大柳树还是那么遮阴吗?紧邻家东侧的大杨树可能有五六层楼高了吧。当年这棵大杨树的半腰滋出了好多茂密的枝条,由于背风,上面经常落好多家雀儿过夜,下大雨了,会浇下许多飞不起来的家雀儿,曾经多少个夜晚蹬着梯子打着手电逮活家雀儿,手电一照,家雀儿根本不跑,一手逮一个。
终于看见了,整个家属区静悄悄的。
原来平整光洁的黄土路到处是瓦砾,布满了建筑垃圾,徐来的风中都带着土尘的味道。环顾四周,到处是断壁残垣,破损的门窗,就连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几只麻雀从瓦片下的窝里钻出木讷的看着我,唧唧喳喳的叫着,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仔细寻觅,心中的所有想象荡然无存。
我比麻雀还木讷,心中一片凄楚,虽有闻言,但还是难以承受。
这里原来是京畿的一个小火车站,家属区里居住着车务、养路、信号、桥梁等铁路单位的家属。在那个全靠火车出行、运输的年代,这里无疑是当地一个繁盛的交通枢纽。人都是有原籍的。当然,我也有,只不过是在填写履历的表格里,是在父母断续的描绘中,是在我空洞的想象里。可在这儿,我们家居住了整整二十年。这里是近水远山,这里是花乡果海,这里有我和小伙伴们的童年。 铁路流动性大,二十年,绝对是一个稳定的岁月,那过去的事情一笔一划的积累加深,镌刻成心中的里程碑。
找到家的位置,门窗不知何处去,顶棚塌落四壁尘,室内空空如也。
尽量搜寻着记忆。对了,这里是床的位置,靠窗台放着一只橱柜,犄角摞着两只箱子,挨着箱子摆放着的是家里最值钱的缝纫机。那间小屋是厨房,曾经盘过一铺小炕,是给上了年纪患风湿病的姥姥用的。要说父亲对姥姥真是孝敬,一直跟着我们在铁路上流动,虽说舅舅解放初期就是军管会的干部,可姥姥享不了城市里的福说啥也不在。
房子左前方有我亲手挖的一个菜窖,怎么也不见了。在那个年代,只有季节性蔬菜,所以家家有菜窖,夏天短存,蔬菜不失水分老是支楞着,冬天储存白菜土豆什么的,能放置来年的春节以后。
想象中紧靠菜窖是一个不大的鸡窝,是父亲和我一起盖的。那时家家养十几只鸡,就图个吃蛋方便。记得每天打开鸡窝门的时候,母亲会挨个摸摸母鸡的屁股门,今天下几颗蛋就心中有数了。每家还养个打鸣的大公鸡,一是图个动静二是为了繁殖,老草鸡一炸窝,孵小鸡的时候就到了。看着老草鸡孵蛋,毛茸茸的小鸡破壳,成群的跟在老母鸡身后嬉闹,就好像是眼前的事情。
房跟前还有我自己垒的一排兔窝。那时的孩子们很少留作业,遇到个假期什么的更是闲的没事干,养兔子就成了孩子们的‘业余正事’。记得那时候养的兔子品种叫‘青紫蓝’,它长得快,一只耷拉的大耳朵是纯种的标志。往往是放学后扒拉口饭,㧟上筐或拿条口袋,一溜烟就跑到河套大野地里去了。兔子养大了,可以拿到供销社卖钱,补贴学费家用,还能为父亲打酒买烟自家食用,挺长脸面的。
转到房后,那棵大柳树不在了,它的根还在,滋出的几缕嫩条让我惊喜不已。抚摸着嫩条,想到了当年柳树的繁茂,我在柳树不远处栽了一排槐树苗,天然形成了屋后的一道篱笆圈。年年柳树飘絮,槐花飘香,每到数伏,篱笆圈庇荫,大柳树遮凉,拿张凉席铺地,静静的躺在这里读书。那时文革正在盛期,“读书无用,白卷先生,臭老九”的论调甚嚣尘上,火车上满满当当挤的、路上举着红旗走的是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他们到了车站还硬要改规矩,非要‘红灯行绿灯停’,说什么红色是革命的色彩,是前进在召唤,今天的笑谈昨日的现实。
在农村,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在城里,是工宣队进驻学校,还有支左学军的解放军参加,学生基本不上课。
不能不说说前排最东头住的刘大爷,他爱看书爱藏书,好在文革前就退休了躲了不少的麻烦,我看的书与其说是借的到不如说是偷来的。刘大爷的书根本不外借。好在父亲给我透露了小道消息,经过软磨硬泡,可能看我是块料,于是网开一面。谨慎起见,我每次借还书都是晚上,蹬着梯子拿着手电爬进顶棚随便拿一本读,临了,还得接受千叮咛万嘱咐。我做到了。
读的书不少,记得很清楚,第一本读的是《红楼梦》,第二本是《烈火金刚》,第三本是《苦菜花》。下来陆续读了《迎春花》、《静静的顿河》、《红与黑》、《战争与和平》、《欧叶妮葛朗台》、《鲁滨逊漂流记》、《春》、《秋》、《家》、《三国演义》、《大八义》、《小八义》、《彭公案》、《施公案》、《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上古史演义》、《封神榜》、《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水浒》、《西游记》、《唐诗三百首》、《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国通史》、《民国演义》......
静静地看着家,懵懂中恍惚一切都在复原。铁路有系统内的子弟学校,我的小学就是在京郊一个铁小上的。离家、住校,坐火车有通学票,每星期回家一次。住校的时候十岁,每星期回来按母亲的话说,都得给我‘退一下’。一星期下来,脖子一圈黑,衣服油亮还撕破了口子,玩弹球,手皴的满是口子,又痒又疼直流血。母亲准备好热水给我烫手,烫的手红红的,趁热乎劲儿再抹上‘哈喇油’。临走的头天晚上,母亲基本一夜不眠,为我烤饽饽干儿。那时细粮少,饽饽就是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发酵后蒸的面食。母亲特意在蒸饽饽时放入糖精,切成片,放在炉盘上慢慢烤,一夜下来,饽饽焦黄酥脆,耐储存,这是我一星期的‘点心’。记得装饽饽的是一只白底蓝花泡泡纱的小兜子,母亲把饽饽装进我书包的时候,慈爱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不舍我少小离家的爱怜,那舔犊情深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房子的屋檐下有几颗铁钉,锈蚀的已经陷进墙体,这是父亲挂鱼竿用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当了一辈子站长,连他的徒弟都当段长了,他还是站长。父亲念过几天私塾,写得一笔好字,当地的牌匾不少出自他的手笔。他有过进城市的机会,六十年代初专门到铁道部的专科学校进修过,回来后大站站长当得也不错。段长徒弟一求,小站工作艰苦需要有经验的人管理,您的帮衬帮衬,得,一辈子就与小站打交道了。
父亲寡言,建国前入党,经历了民国日伪时期,解放后直至退休一辈子都在铁路上。他很少讲自己的身世,我所知道的都是母亲零星的解读。父亲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在他们都成家后,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家没了,父亲二十多岁就从京城里出来,一奔子跑到口外投奔了朋友,顶着人家的名字在铁路上上班。三十岁的时候和母亲结婚,陆续有了我们兄妹。母亲都没见过公婆,况且我们了。听母亲说,回过一次老家,我们还小不懂事,老家在京城的十里河附近,那是京城的菜农区。文革后期一股“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风刮起,非农业下乡成了当时最时髦必须要办的事情。父亲是站长理应带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他真得回了一次老家。进京难上难,但老家还是接纳了我们,就在我们动身准备回乡的时候,政策缓了,一次与老家亲近的机会过去了。想想看,如果真的回去,我们家庭的历史可能会改写了。
父亲酷爱钓鱼。有时下夜班连觉都不睡,拿起垂钓的家伙什径直就到河边。我是父亲的尾巴,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也爱上了此道。在家属区,钓鱼的‘老爷儿们’不少,吃鱼,更是家常便饭,直到如今,从这里走出的子弟们还保持着这个传承的习惯。要知道,那时候此地人不吃鱼,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才开始介入。
车站的房屋建筑是一流的,是按苏联老大哥的样式建造的,灰砖红瓦别具一格,当地人称红房子。屋内地面是红水泥,墩出来锃亮。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是自种的‘小片荒’, 车站是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种的菜也是五花八门,大家相互调剂品种,依赖常年不息的自流井灌溉,菜蔬长得块快碧绿,畦畦水灵。各家园子里栽种的不同果树点缀着家属区,一片郁郁葱葱。树下荫凉里,母亲们纳着鞋底、缝着衣服、奶着孩子,东家长李家短的扯闲篇;父辈们下着象棋,甩着扑克,或喝着小酒侃大山,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那时铁路的待遇让人称羡,隔一阶段,铁路有专门为各站家属服务的供应车停靠,当时能买到限量供应的奇缺物资,职工家属乘火车看病有就医票,还能享受每年一次的免费探亲票。
车站附近的环境非常好。北边是湖,周围是果园,说是塞外江南一点不为过。车站离湖边也就两三里地,水大时更近,小子们玩水就成了家常便饭,我们就是在那时学会了游泳。湖汊多,湿地广,沟渠成网;水禽多,鱼儿多,芦荡飘花。夏天玩水挖兔草,秋天捡蘑菇拾豆,冬天滑冰车,即使是冬天,活水的溪流也不结冰,从家里拿上笊篱沿着水沟两侧淘淘,不大的工夫就能捞半脸盆小鱼小虾。
车站前空荡荡的。就是这片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了多少年,又迎来送往的热闹了多少年。当初的站台上,堆满了等待外运新采摘下的水果,快件湖鲜从筐里往外渗着冰水,小毛驴的脖子上挎着兜子在静静的饲草,等着驮回出山的家人,胶皮轱辘的排子车等着拉运农资,两分钟的停车装卸无疑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车站有专门的装卸队,由地方的人员组成,最重的活是卸煤,装粮食,火车甩下几节车皮在岔道上作业,这趟车甩下了下趟车运走了。那连接车皮颤悠悠的木板,装卸队的工人扛着大麻包走在上面,麻包的重量近二百斤,那负重的身姿至今难忘。
一列火车快速的驶过,车站的值班员对列车行着注目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的,少了黑烟,还少了尖利的汽笛声。不由得想起,家属区离铁道近,每当列车驶过,震得家里的茶杯都叮当乱响。
时代进步了,大交通时代悄然到来,小站的使命业已完成。近来,京津冀一体化的战略格局已经形成,小站是北京张家口两城市申办2022年冬奥会到达坝上赛场的必经之路,城际铁路也即将开建,小站将迎来脱胎换骨的新生。
旧的,走了,新的,来了。
无论怎样,这里是我曾经的家。
走的每一步都是脚印叠在脚窝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