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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东鲁散人 于 2015-1-12 22:38 编辑
带翅膀的访客
/东鲁散人
初冬,总有蚊子不知道从窗缝还是从油烟机管道钻进来的,把幽梦划得支零破碎。不管我睡多晚,蚊子不心疼,总来挑衅,经常是熄灯躺下,手里攥着蚊蝇拍子,一有风吹草动,忽地坐起,开灯,灯刷地一亮就没有下文了,即使见了影子,恍兮惚兮,转眼成谜。屋里除了暖气片弄出点声音,鸦雀无声。昨天来了只不速之苍蝇,是寂寞所迫吧,我回心转意了,觉得它来回飞挺好的,有时耳边嗡地一下,落到窗帘上 有时落到灯罩上 有时落到奶片盒子边沿上。我盯着看,它蛮可爱的,眼睛红色,翅膀银白透明,身子像小老虎带着斑纹,居然是果蝇。
下午我伏案书写,它落在左侧一本上,书封面是一幅草书。它像三一重工的大吊车一样,爪子抓在龙飞凤舞的字上,低头阅读,又用力要把那潇洒的字举起来。而后它抬头,搓起爪子,好像赞叹写的如何了得。我打开网页浏览新闻,它落在液晶屏上,它是不是很寂寞,想阅读点什么。你想啊,没伙伴跟它游戏,我这人又友善好相处,它才敢液晶屏上安心走动。一点点培养共同兴趣吧,我找出伊索寓言《蚊子和狮子》和它一起读:
“有只蚊子飞到狮子那里,说:“我不怕你,你也并不比我强多少。你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是用爪子抓,还是用牙齿咬?仅这几招,女人同男人打架时也会用。可我却比你要厉害得多。你若愿意,我们不妨来比试比试。”蚊子吹着喇叭,猛冲上前去,专咬狮子鼻子周围没有毛的地方。狮子气得用爪子把自己的脸都抓破了,最后终于要求停战。蚊子战胜了狮子,吹着喇叭,唱着凯歌,在空中飞来飞去,不料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蚊子将被吃掉的时候,悲叹道:“我已战胜了最强大的动物,却被这小小的蜘蛛所消灭。”
它在液晶屏上款款移动,一字字一行行地读。读到上段,它停下,搓起爪子,就是战胜狮子那段。读到被蜘蛛网黏住,它愣了半晌,一动不动。翅膀一震,飞走了,可能满屋子搜查蜘蛛网去了。
我是悲天悯动物主义者,它们闯进我的房间,总是共处几天,再打开门窗下逐客令,或者摆开情理,它们主动告辞。有天晚上一只甲虫来访。个头较大,比金龟子略单薄,叫不出名字。围绕吊灯嗡嗡,满屋子冲撞,好像这个屋子是健身屋。激情飞溅,撞壁灯撞落地镜,撞墙壁撞门,感觉是老子天下第一,想怎么地就怎么地,除了威慑我还有另一层意思:你这地方缺少自由,我给你窗子往外推推,墙壁往外整整。在我前后左右划着抛物线波浪线,斜线,垂线。这样没完没了我有些恼了,抓起靠枕一角满屋子追拍。噼里啪啦不知拍到哪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洋洋得意奔突开了。看来拍不是办法,还是打开“城门”让它纵横四海去吧!
言归果蝇。下午它在我书桌上飞来飞去。或我头顶或我眼皮底下。经常书籍上着陆,我对喜欢文字的动物的好感悠然而生。心想“书香果蝇啊”,不由得对它拱拱手,说幸会幸会。我殷勤打开它常萦绕的《草枕子图卷》,有图有字,我翻到第一章《四季风光》:
“夏季夜色迷人。皓月当空时自不待言,即使黑夜,还有群萤乱飞,银光闪烁:就连夜雨,也颇有情趣。”
它来回在这几句上溜达,翅膀伸着,像一架微型航天飞机从太空回来,在跑道上缓慢滑行。显然它兴趣浓厚,好像要背诵下来。它这样认真沉迷,我陡生惭愧。它一定从中读出温润如玉的夏天,烂漫的一草一叶,一土一水,它读出与生俱来的那种对天气和天机的味道。就像我读出万事万物所具有的诗意一样,我总能闻到一股美妙的气息,在不相干的事物间飘荡,在不可能的事物间流动,在不存在事物之间滑行。尽管它没有经历过夏天。
过一会它飞起来。我翻开人物绘卷,用玻璃镇纸压住给它看。果然,它在书页上面盘旋。这是宏观欣赏图卷,然后它落在一位贵族妇女的簪花上,这位贵族妇女是清少纳言陪侍的中宫定子皇后。她优雅尊贵。对清少纳言宠爱有加,清少纳言对中宫弹琵琶有段精彩描写:
“带光泽的黑色琵琶,遮在袖子底下,非常美。尤其白净的前额从琵琶的边里露出一丁点儿,真是艳美绝伦。我对坐在贴邻的女官说:”从前人说、半遮面‘的那个女人,恐怕还有这样的美吧?何况那人又是只是一介平民呢。”
果蝇在簪花上待了良久,好像在沉思。
傍晚我散步回来。打开台灯,一灯明亮喷撒在桌面上。我刚坐定,两只果蝇,你追我逐,在我眼前或扶摇或俯冲或攀升或悬浮或转折,比高超的飞行员驾驭先进战斗机还敏捷。第二只苍蝇是怎么来的?我想第一只果蝇指引某个缝隙让它进来的;或者第一只果蝇从缝隙出去领进来的。最有可能是我放在厨房的一袋苹果有关,果蝇成生长周期是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它们是成虫阶段。第二只果蝇尾部有黑斑,是雄蝇。我既同情理解又担忧,希望它们收回心思,于是翻到《枕草子》魅惑的一段,放在台灯下光线适度的地方:
“幽会的地方,夏天最是有意思。夜很短,稀里糊涂天就亮了,落个通宵未眠。由于门窗等一直敞着,凉爽中四野尽收眼底。还有点话要说,俩人便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那当儿,乌鸦高声大叫地飞过,意思是:“我眼见为实。”
尽管我颇费苦心,它们并不领情,在我身后上下翻飞,做着逞强好胜的高难动作。我抓起蚊蝇拍,朝它们走去。我并不是想一拍了之,而是让它们知道这样不太好。不客气了,我推开门窗,它们在屋里的小日子舒服惬意,每一秒都像一年,温暖如三亚或者马尔代夫。我追到卧室,它们躲避到窗帘后。窗帘后的窗子已被我打开了。我挥舞拍子。念叨:“哥们,姐们,祝你们好运。”手里拍子一挥,它们消失在凉风夜色中了。
我关上窗子,坐在桌前,好像千里凉棚突然撤去了,好像繁花漫天突然落叶堆积了。我不想说话有两个原因:一是履霜知冰至,我担心它们俩小命不保。二是寂静,房间像装满催眠药的瓶子,坐下就迷瞪。往好了想,它们在暖气管道或暖气井口可以过冬的。我有些过分了。任何动物都值得我们敬畏,我们推己及人还要推己及动物,甚至植物,静物。我们身体形态可能不同,但灵魂是一样的。万类一体,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古代炼金术士坚信,世间万物,甚至思想和念头,都具有世界灵魂。天上星辰,我们居住的地球都有。这种灵魂经常眷顾我们帮助我们暗示我们,但我们浑然不知。果蝇和人类一样未必感知比生命千万倍的原动力,千万倍的意义和美妙,永恒存在,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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