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5-12-3 14: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和爷的目光惊骇地从根儿脸上移开,落在地上躺着的锡酒壶上,身子开始弯下去,大腿和小腿肚儿就重叠在一起,咕咚一声跪在了锡酒壶跟前,手儿颤抖着向锡酒壶伸去……我和秋儿愣了一回儿,撇下惊骇的目光撒腿就跑,根儿也清醒过来,转身就跑,根儿的腿儿托不住慌乱心跳的上身,被我和秋儿身后撇下的惊骇的目光拌了一下,一个跟头摔在了泥地里……
谷雨时节,布谷鸟的叫声是我们最爱听的鸟鸣。布谷鸟叫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布谷鸟的叫声喊,喊声碰到对面的青山又传回来,撩拨着我们喊叫的欲望。我们喊:“布谷何处?布谷何处?”对面的回话就很快传过来:“我在山后,我在山后!”我们就朝对面喊:“山后吃啥?山后吃啥?”对面的回话就传过来:“黄瓜炒肉!黄瓜炒肉!”
黄瓜炒肉是我们那时最渴望吃到的一盘菜。黄瓜和肉很少在一起炒。往往是有黄瓜没有肉,或者是有了肉没有黄瓜。肉是猪肉,是用肉票买的,七毛钱一斤。那时人们爱买肥肉,买肉的人想法设法讨好着卖肉人。七八个村庄只有一处卖肉的,人很多,排成长长的一串。卖肉的是我父亲的表亲,父亲把买肉的活儿交给了我,并嘱咐我割肥的。我在排成一串的人龙里,看着肥胖的表叔,拿着明晃晃的刀儿,在血肉淋淋的肉体上横竖自如,上下纷飞。我高举着肉票,以期表叔能看到我。但表叔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瘦弱的身体抗不住后面人焦渴地拥挤,被挤了出来,我看不到了肥胖的表叔,我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一咬牙用瘦弱的身子在我被挤出的地方拼命地挤。竟然又挤了进去,又看见了一手拿刀一手拿肉的表叔。我把肉票高举并伸向了前方。表叔仍然没有看我一眼。肉越来越少,后面的人还有很多。我前面还有十多个人。如果表叔这时候看不到我,很有可能今天会割不到肉。我忍不住对着正在用力割肉的表叔,高叫了一声:“表叔!”叫声覆盖了人们焦急的叹息。肥胖的表叔停止了割肉的刀,惊诧和疑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读不懂此刻表叔的表情,他的手中的刀又开始在肉体上划了一下,刀好像有点钝,只好又补了一刀,一块肥肉拎在了表叔的手里。我的叫声不但没有得到表叔的惠顾,反而加速了我又一次被挤出来。我被孤零在长龙之外,泪水夺眶而出。我已没有了再次挤进去的勇气。这时从长龙里挤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扑向了我,我被老鹰叼小鸡似的叼进了长龙里。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时,才知是和爷,他把我塞在了他的前面。和爷也是来买肉的,我只顾看表叔,却没有发现和爷。挨到我的时候,肉只剩下了一斤且是瘦的。我把肉票递过去,表叔接了,把肉递给我。抖抖索索地险些掉在地上。我急忙接了,堵在喉咙里的表叔却没有叫出来。和爷没有割到肉,却没有一丝儿懊悔。回到家里,父亲看到我手里的瘦肉脸就霎时黑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理表叔。
山后的地里,种着生产队的黄瓜。有和爷看管着。盯上黄瓜的根儿是在没有吃到和爷上坟的饺子之后的一个夜晚。那天根儿的心情很糟糕。在学校里有一个唯一的女生,我们喜欢扭她的耳朵,然后跑到一边听她嘤嘤地哭。我们把这事叫听戏。做这事的时候,根儿是一个看客,因腿脚不便的缘故很少参与。这一天他却心血来潮,竟也一撇一捺来到女生的跟前,扭女生的耳朵想听戏。扭完了女生的耳朵,没有转过身来,屁股就挨了女生一踹。女生嘤嘤地哭是奈何抓不到我们。而根儿却不是这么幸运。连个瘸子也来欺负她,她当然不会任人宰割。戏没听成,还挨了踹,在我们面前丢了大脸。根儿在钻进和爷的黄瓜地里时开始还风清月朗的,一会儿一阵风过后就变黑了天。手儿只能在黄瓜秧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一只大的,用嘴一咬,觉得有点酸,原来是只黄瓜种。根儿就吐了出来,把黄瓜扔掉。手又在黄瓜秧上摸来摸去。天亮时,和爷见啃了一口就扔掉的黄瓜种和小黄瓜满地都是……
和爷是看见了根儿的,摔坏自己锡酒壶的根儿在黄瓜架下钻来钻去。和爷以为他只不过是摘一只黄瓜吃,也没有惊动他。没想到他竟这样糟蹋了黄瓜。心里虽气可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原谅了他。和爷趁没人的时候想把散落的老黄瓜嫩黄瓜检起来扔掉。和爷检着检着只剩一根老黄瓜了,伸手刚要抓,一只大脚踩在了老黄瓜上。和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和爷没敢抬头,对着那双大脚说:“队长,不知那个小子把黄瓜糟蹋了?”
“不会不知道是谁吧?”
和爷慌乱的眼睛这才顺着脚儿,爬过了队长的膝盖,爬过了中山装,停在了从中山装里钻出的大脑袋上。
“天黑,没看清?”和爷说完又垂下了眼睛。
“他都自说了,你还不知道是谁?”队长不依不饶,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其实是在根儿的背后,听到了根儿自言自语酸溜话:“娘的,摘只黄瓜也是酸的!”根儿不知道他的话会被队长听到。仍然若无其事地拖着瘸腿继续上学。校长一脸的严肃厚厚地趴在国字脸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队长把根儿摔酒壶偷黄瓜的事儿告诉了学校,要求严肃处理。根儿虽腿有点残疾,书儿念的却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在老师的心中的印象极好。校长起初不相信根儿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开始平平静静的问根儿。根儿嚅动着嘴唇,摔酒壶偷黄瓜的事儿从他的两片薄嘴唇间自自然然地水一样流出来,瘸腿支撑的上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像是抖落了压在身上心上很沉重的东西突然轻松了一样,脸儿躲闪着校长惊诧的目光偏向了一侧。校长脸上的严肃轰然塌落。开除学校的决定,从校长的嘴里掷地有声地喊出来,变成校门口大门砖墙把子方方正正红纸上的黑字。
和爷是站在这张红纸面前时间最长的人。根儿的事都是有自己引起或者有关联的。他不忍心看着根儿拖着瘸腿离开学校。和爷便求队长和校长,从中山装里钻出的队长和校长的两颗脑袋却在和爷的祈求声里摇晃不已。和爷不再祈求,对着两人说了句:“多大的事儿,认真个娘球?”和爷的话使两个人的身子同时晃了一下,而和爷身子却站得笔直,从清晨到黄昏像一棵校门口的树。和爷的倔强是村里出名的。村里有一个很蛮横的人,惹他的人都会被挨打。人称马虎(狼),我们小孩子都怕他。那次我不小心惹怒了他。他追着我一直到家里。他从小就是吃一点儿亏,他娘也要追到别人家孩子娘的奶头上也要还回来的。他也和他娘一个样儿,常常追到人家里打了人还不解气。大多是敢怒不敢言。这次追我到家时正好碰上了和爷。和爷岂能看着我挨打。冲上去与他厮打起来。和爷的举动让他吓了一跳,两人从家里一直打到街上,许多人开始围观,他开时渐渐败下来。和爷却仍是不让,非要拽着他跳村外百米深的南石崖。他的威风在和爷的面前一扫而光,重重地跪在地上给和爷扣头作辑,没有一个人给他求情。和爷最终饶恕了他。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人们常在和爷的背后这样说。 使队长和校长身子摇晃的不是和爷的不要命。而是和爷知道了他们的身上软肋子。当村子里亮起昏黄的灯光时,中山装里,钻出的队长和校长的两颗脑袋不再摇晃,而是变得在和爷面前低头哈腰。根儿又回到了学校,只是学习委员的官儿丢了。
和爷是我爷爷辈分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人好,命不好。娶了头一个媳妇,没有给和爷留下一男半女,就瘦瘦弱弱地钻进了西坡的黄土堆里。天赐娘是和爷的第二个媳妇,终于为和爷开了花结了果。和爷喜极而泣,以为孩子就是老天赐给他似的,就取名天赐。可两天后,天赐娘就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被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抱着,腾出的另一只手就在孩子娘青筋纵横的手腕上停住触摸。女人是和爷的邻居,路过和爷家的时候,看见扶着墙根的天赐娘颤颤巍巍地倒在墙根下。女人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匆匆走过,但因了和爷的好,她才停下脚步的。和爷的好是因为她曾偷过和爷的一只花母鸡。和爷是在她的猪圈里找到花母鸡的鸡毛。和爷走进她的屋子里时,她正在血淋淋地剁鸡肉。和爷是原想提着血淋淋的鸡在大街上喊一嗓子,喊一嗓子女人的名声就全村张扬了。女人曾经被媒婆说给和爷做女人的,女人嫌和爷家穷,还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了他一番,婚事终究没成。女人嫁给了和爷的一个邻居,日子过得开始挺好,后来越过越穷下来。女人偷鸡是要招待亲家的,女人的儿子说了个媳妇,可苦于没有招待的菜肉,为了儿媳妇的成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和爷知道这个原因时,涌到嗓子眼上的喊声又咽了回去。和爷没有喊跑女人的儿媳,没有喊坏女人的名声。和爷的好就记在女人的心里。当女人再也在天赐娘的手腕上找不到一丝脉搏的跳动时,哭声就在和爷的院子里跌跌撞撞。和爷回到家时,女人已哭成泪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