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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青石板光滑铮亮,可以映出树枝、屋角的影子,两边是用石块砌成的山墙,参差突兀,错落有致。雨中小巷,偶尔有人撑起一把雨伞不慌不忙地走过。这样的情形容易使人想起戴望舒或者舒婷的诗句,顿觉山里的雨中小巷是诗人,是画家。
一排排老屋就在石巷的两边。当走进那厅珍藏我美好记忆的庭院的时候,阳光正斜照在屋山墙上,石磨、石桌、石凳带着阳光的颜色,阳光像升华了的黄土。玉米,这些用一个夏季和秋天的阳光生长出来的黄金,挂在老屋的墙上,挂在榆树的杈桠上,成为老家里最灿烂的笑容。呼应这灿烂的,是串串通红的辣椒,是躺在院子里的谷穗和黄豆,还有成垛的秸杆。
新的宅院从老宅院的泥墙上剥离,把一面面斑驳的墙皮和一堆堆古老的石头留在了老宅院里。老宅院里只剩下倚着门框晒太阳的父亲,门框上还倚着一竿拐杖。父亲头微仰,安祥地合着眼睛,向着阳光照射的地方。阳光的颜色在脸上沉淀成圈圈斑点,岁月刻成道道皱痕,任山风吹拂。抑或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只娇小可怜的花猫,偎在老人身旁;抑或一群咕咕觅食的山鸽,在院子里逛来逛去,这样的图画曾几何时定格在心灵的底片上,不曾黯淡脱落。
我踩着母亲从山里拾来烧火用的干柴枝,趴在几近坍塌的院墙上,探着身子望着这即将消失的村落,想起了炊烟在山坳里升起时刻、母亲催儿吃饭的嘹亮悠长的叫喊,我始终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是一辈子都不能抹掉的记忆。
在铺着谷草的土炕上来到这个世界,在铺着谷草的土炕上摸爬滚打,在这个石头垒起的家里,结结实实快快乐乐地长大,又一个个从这院子里、从父母的目光中走出去,就像树叶儿从母体上脱落,儿女们奔向四面八方。院子沉寂了,沉寂得只有含辛茹苦的回忆;沉寂得像一幅剥落了的油画,在岁月的风霜里褪尽了颜色。
围在石桌旁,为父亲斟满一杯酒,当年豪饮的父亲,如今酒杯在手里晃动,颤巍巍的把酒杯送到唇边。酒杯在他手里竟是那样地沉重,沉重得像是端着一段历史,端着这个用石头砌垒的家。母亲在一旁看着,白发在秋风中飘拂,静静地,静静地坐成一座浮雕。是的,一座浮雕,母亲浮雕般的守侯着她操持了一辈子的家。
去年冬天,我接父母来住。父亲说,住在这楼罐罐里受了一冬的罪。母亲告诉我,吐痰使他很为难。父亲有气管炎,每逢冬天尤甚。如果感冒,喘气都费劲,夜里也不敢咳嗽,怕影响了他刚上一年级的孙子睡觉。吃饭也不愿一块吃,说胡子拉碴窝窝囊囊的讨人嫌。虽一再劝说,也无济于事,父亲决定不再住楼了。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母像送客人似的把我送到大门口。说是大门,就是两个石垛间挡个栅栏,凭直觉我感到父母一直在目送着我走出这条熟悉的石巷。
我回头招招手,蓦然发现,父亲拄着拐杖,嘴轻轻嚅动,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眼睛盯着石巷,抬起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我一转身,觉得眼里有两股热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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