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4-10-1 09:30 编辑
一位同学
王光福
室外温度烤得要命,室内的滋味也不好受。无法可想,只能开着空调裎躺在沙发上看闲书解闷。我已活了五十多岁,用句老话说,就是已经到了四老五十的年纪;在这个年纪上,还有什么样的奇书能使我连续看一天而不感到厌烦呢?从写字台到窗台到书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样一本书。于是,还是拿起《周作人散文选集》破盹,当看完《一个乡民的死》那一篇时,我合上书,出起神来。 我有一位同学——因为我俩同岁,都是六二年属虎的,所以从一上学就是同学——叫张笃金,他这名字我是想了想才想起来的。尽管想起来了,却也不觉得十分肯定,假定就是这名字吧,因为已经无法找他求证——他已于大约二十年前淹死——了。 上小学的时候,张笃金就长得比我高大。可是很少有人欺负我,却几乎人人都想、都敢欺负欺负他。不是因为我比他能打赢别人,而是我父亲身体健康,能够参加正常的农村体力劳动,可他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伤着了腿,走道极不方便,只能在生产队的饲养处里铡草喂驴。由于身体是这样,张笃金的父亲就时常遭到他的同龄人的讥讪,这时他只是红着脸笑笑,以自我解嘲了事。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些同龄人看得多了,就渐渐感到这个“残废”好欺负,连类而及,这种态度自然也就延及到了他的儿子我的同学张笃金身上。如果他的父亲是健全能干的,我想张笃金肯定能打得过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可是他就是不敢打,就是偶尔打一次,也必输无疑。因此,人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渐渐就给他传开了一个外号叫“松蛋”(当时文化浅,我们都认为这个“松蛋”是说他身体松垮,没有斗志和力量,现在查着字典想想,这个词的第一个字可能不是这个“松紧”的“松”,而是上面一个“尸体”的“尸”字下边一个“顺从”的“从”字那个字,两个词的意思虽然没有多大的差别,但后一个在感情色彩上却具有更强的羞辱性)。他这个外号,我也曾公开或背后经常说起,并且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他。 上了初中以后,我们就开始扛着担子拿着镰刀到坡里割牛草助理父母养家了。有一次,我、张笃金还有上一级的一位大同学,一起到岭后去割草。爬岭时还有说有笑的,不知为了什么,一到岭顶上看到一大块平坦的草地,那位大同学或者竟是我也说不定,就觉得这是一处好战场,突然抓住张笃金的哪句不中听的话就和他翻了脸,打将起来。那位大同学是打架的好手,拳打脚踢,把张笃金追得跟头骨碌。我身小力弱,平时是没有胆量和张笃金直接对垒的,这时也想狗仗人势、趁火打劫,瞅空打几下偷拳。可是仗很快决出胜负,使我失去出手的机会。张笃金呢?他仿佛觉出那位大同学只是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而非有意想揍他,所以没有哭,爬起来,仍然扛着担子拿着镰刀和我们一起去割草,也并没有因此而记恨谁。 后来我上了高中,张笃金念不起书就当社员去了。当时生产队在岭后有一个大羊圈,有四五间房子那么大,近百只羊挤在里边攒粪,每天需要挑很多土垫栏。我父亲包下了羊圈垫栏的活儿,多挣工分养家糊口。有时星期天回家,我就去替父亲垫栏。羊圈的下边是几块大地,玉米已经收割,玉米茬儿留在地里,一行一行十分整齐。那么大几块地,就一个人在那里挥动镢头刨玉米茬儿。山风呼呼,衣袂飘飘,镢头抡得风车也似,一镢头下去就一个茬儿出来,绝不拖泥带水需要第二下儿——他在对谁发狠?我认出那个刨玉米茬儿的人,就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张笃金——这时他已经正儿八经是一条庄稼汉了。我没有招呼他,也挥动镢头刨起土来,一趟一趟往羊圈里挑,似乎力气比平时大了不少。 再后来我就上了大学,不常回家,即使回家也就是看看父母住一宿就走,自然也就见不到张笃金,并且慢慢也就把他给忘了。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到淄博师范当语文老师,每月挣四五十元工资。偶尔回家一趟,就听人们说,念大学有什么用,还不如下煤窑挖白土井(一种挖烧耐火砖的黏土的井),一天最少也挣十块钱。一天十块,一月就是三百啊,是我的工资的好几倍呢。有一次回家,吃饭的时候问起本村的同学,母亲说,张笃金没了,淹死了。我问怎么淹死的,母亲告诉我,张笃金给人家下煤窑,煤窑透了水,大家都往外跑,抓着井口的绳子往上拔;听人家说,他已经跑到井口抓住绳子了,可到底不大机灵,被后面一个人抢过绳子,把他推到水里;可怜啊,留下老婆和孩子,可咋过啊。我吃完饭,在院子里攀着一棵石榴树站了很久,直到有冷雨下起来,我才进屋。 有人打电话招呼晚上到福禄山庄去聚会,那里是朋友的食堂,有正宗的福州菜,十分美味可口。挂掉电话看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就不再想张笃金,收起《周作人散文选集》,穿上衣服,打个的,到那更加宽敞的大房间里去享受冷气、香烟、美食和笑语。 2014.07.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