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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六月末,“北京诗人”的“红袖天香”栏目举行一次同题活动,短短几天涌现不少佳作,在这些作品中,翠儿的一组诗尤为抢眼。这组诗我在“北京诗人”阅读数遍,爱不释手,在嫘祖论坛再次阅读,仍是凄迷美妙,如一队落到手心的云朵,如一丛卷到心头的浪花,让人心神安静而又浮想悠悠。翠儿这组诗共十首,每首都透出真挚和智慧,每读一首都让人心头一热,仿佛作者的笔尖就是她的心尖儿,要给读者刺绣出她的如烟往事和人文情怀。兹取其中一首,试做赏析。
“一片海,延伸至无穷远”
《永远的风景》这个题目比较阔大,不易入手。作者一开头“一片海,延伸至无穷远”,这是涓涓细流皈依的大海。作者于万千意象中选择大海作为切入点,自是潜意识的条件反射。作为读者,此时我必须越过重峦叠嶂,穿越田塍荒野,迎着她的诗意走到海边,在作者延伸的大海之畔,我放下陆地,沿着海岸信步,海水循环鲸吞陆地-返回大海。我则一会儿站在海里,一会儿站在陆地。在亿万斯年的沉淀中,在春夏秋冬的涌动中,不多不少,就这些立方。但翠儿,笔触只轻轻一点,就让大海延伸无穷远,“无穷”是什么概念?老子说“上善若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穷: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此时眼前无涯之水就像地球的巨大伤口,震颤着疼痛,辐射到整个地球。这就是无穷远的海,覆盖着人类的身体,漱流世界的脏腑,无怨无悔,无悲无欢。我们禁不住担心:作者以此句开端是否与题目过近,而后面的地盘不够开拓?让我们拭目继续以待:翠儿,看你怎样做出奇异的文章,看你如何挥舞波浪合奏自己内心的旋律?
“在记忆的深处慢慢地暖起来 又缓缓的凉下去”
尽管海面够广,海水够深。作者反其道而行,笔锋一转,像疾风吹叶,翻出闪亮的一面。作者写道:“在记忆深处”,妙在举重若轻,轻轻把大海放下,就像放下一片防风林,一片礁石磊磊的海岸。回身走向另一块大陆:记忆。而且举步跋涉:记忆深处。其实诗歌创作就是词语沿着内心百转千回,读者看见词语表现,据此推测内心波浪。这样一种过程堪称审美探险,颇有趣也有益。那么我们不妨沿着翠儿的词语做一次推侧:向何其浩瀚的记忆走去。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胸怀容纳着记忆。作者或者说文本主体如何演绎记忆深处的存在呢?“慢慢地暖起来,又慢慢地凉下去”此句接应第一句,而隔着“在记忆的深处”这句。作者行笔陡峭,自信灵活,如摇动自己睫毛,如翻覆自己手掌。一暖一凉是谓“炎凉”,个中体味谁人知?随着波浪冲来荡去,读者如我,能不触及文本背后深藏的内心岩层?并由此感受记忆与海水同时波动,仿佛一柄双刃剑,在划动,如伤口暗自划动,开凿更深的伤口。何其悲伤何其痛苦。作者一行诗句蕴藏惊人的信息量,再次向读者暗示:我在用风和景创造风景,我在用远创造更远、永远。
“薄雾归来 若倒流的碎浪”
作者没有徘徊在记忆的细节上,也没有感性冲动的词语来表达撕裂和毁坏。而是淡淡的写出海水飞溅,风吹成雾,鼓动着,飘荡着,在海岸线上集结,席卷内陆。作者不动声色,而气和势自然弥漫。读者如我,定有如此想象:文本主体怅然伫立在海岸线上。而海浪化成烟雾飘向过去,飘向缠绵悱恻的故人、故事。故人年年形似如风景再现,花红叶绿依旧编织相似的春天,韶华如画舫航行,青春如豆蔻蔓延。在幽曲小径,手指彼此有意无意的碰触,这是刻骨浪漫的故事。而故人仍是旧日容颜,皎洁而美丽,蒹葭水边照影,仍押韵轻风而沙沙,琉璃龙仍在壁上腾驾,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狂想。人间连着人间,眸子连着眸子,薄雾如碎浪,飘过头顶,仿佛传递一片真丝深意:薄雾就是我,我就是伊人。我的手指还留存你的碰触的暖,迎着人间的凉!我的心还印着你的笑,浸着你的离别的泪!碎浪,怎一个“碎”字了得,这是碎镜碎心的“碎”,以至飘掠地球蜉蝣到大海另一畔,成了平流层,成了折射天地的棱镜,成了横跨银河的彩虹。
“腾空而起,转换,弥漫/深深浅浅的星子便落在掌心/蔓延到每一寸遐思”
于此,作者摊开笔墨,开始描摹薄雾的姿态——腾空而起,转换,弥漫。翠儿开始细致描画了。衔命大海,腾空陆地。“转换”二字外向、空间大,可资玩味之处颇多:一是海陆转换。鲛人久立海畔,长出双足双手,双足尝试迈步,沙滩印出几痕足迹;手指探玄索隐,捡拾往世的熠熠燧石。二是天地转换。薄雾是一层大地,娓娓飘动,应着天空的音节,谱写一曲蝴蝶合唱的《梁祝》;三是彼此转换。文本主体和客体被薄雾编织起来,血脉纵横,水交乳融,犹如季节和生命装满岁月,而灵魂像一株芭蕉,静静舒展着腴叶。若是一阵“凄凄惨惨戚戚”后,近前,在芭蕉叶上题诗,诗句变成植物纤维是多么开心的事情!“深深浅浅的星子便落在掌心”,深深浅浅,如夜探密林,步步惊心;深深浅浅,如往日情爱,开辟归路。读者如我,此时亦难免深深浅浅,惊讶作者秋风蛛网般的意绪。星子落到掌心蔓延到每寸遐思。文本主体在漂泊的薄雾上采撷星子,一如采撷自己错综的指纹,一如采撷自己伫立海岸的姿态,一如采撷故人握手之豁然与挥别之犹疑。唉。万种风情尽入莫名和无奈。
“什么都可以变成海的样子”
此句呼应首句:以海开端以海结束。纵使千劫过后,仍是灿齿桃唇低溯衷肠,仍是薄雾飘落成海浪,风云萦回来去。人生莫不若此。当薄雾铺满地球,犹如行星带飘曳,把情爱高举天空,做太空一对高空璧人的旅栈,更有耐寒精神和狂风吹绽之姿态,尤为轻逸豪迈。在薄雾染透的时空,“什么都可以变成海的样子”,此时文本主体的眸子一定是无限怅惘和哀婉,落木纷然如波浪,风尘葳蕤如波浪。通往故地的道路如波浪。故人执意如波浪。故人赧颜如波浪。啊,大千世界,三千世界,纭纭波浪,莫不在海面上沙沙舞动,莫不在无何有之乡的大樗上伸展震颤。伸展出四面八方,震颤出阴晴圆缺,花开花落。诗歌至此,已经达到了高潮前的短暂蓄势和宁静。再次显露出作者技法高超和水浪往复的匠心独运,文本主体心境被推到了极度苍凉阶段,甚至万念俱灰。情到深处,万象即我,黯然销魂者,万象也,读者如我,至此能不欷歔?
“让我的想念盲目得无边无际”
末句翠儿收笔,笔如孤舟一叶,海面如荒野,波光如荆棘。如此安静,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好像什么都没来过,什么都不需要离去。正如暴雨过后,生活裸出本质,彻悟满地残枝败叶,原本它们不该攀到树干上去,不该附庸春天和东风;安静,如此安静,这短暂一顷,人们四顾惶惑,手足无措。广场上再次起飞的鸽群,像一首荡气回肠的老歌,让人想到窖藏记忆与人世如此合拍。如此安静,文本主体——“我”终于出现,站在暴雨之外,茫然不知今日何日,不知暴雨之后是回归还是远行,“我”愈发不敢走动,遭遇故人如何躲避;如此安静,“我”的想念茁壮蓊郁,把“薄雾、碎浪”变成“盲目”,在无我和有我之间做出选择。盲目是一次舍身;盲目是海、薄雾、碎浪、星子的伴随运动;盲目是作者给读者布下的疑云和迷宫。这迷宫是首尾衔接的指南针,围绕地球和人生,为灵魂疗伤。只说别后是永远,而回眸里堆叠的春花秋月就是永远的风景。
翠儿是我在“北京诗人”初识的,通过回帖感觉她亲和清朗,敏于思,感情细腻,像工笔画中古色雅致的仕女,又像油画中光影斑斓的淑女,这些臆想与她的诗歌汇流起来,凭添了几分绮思和神秘。在这首诗里,翠儿以八行诗句织造一个意味深长的个人和外在交感的世界,并把它沉入广袤无涯的时间之中,复以无极记忆做第三维,构架出隐形而立体的浮图。而读者所见所闻,一如浮图一角的青铜悬铃,在岁月里大音稀声。此时若问佛陀有关悲欢离合,请理解,佛陀忙于拂扫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薄雾、碎浪,而无暇顾及。
《永远的风景》
作者/翠儿
一片海,延伸至无穷远
在记忆的深处
慢慢地暖起来 又缓缓的凉下去
薄雾归来 若倒流的碎浪
腾空而起,转换,弥漫
深深浅浅的星子便落在掌心
蔓延到每一寸遐思
什么都可以变成海的样子
让我的想念盲目得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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