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4-17 17:47 编辑
白描与诗意
王光福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白描”说:“文字简练单纯,不加渲染烘托的写作手法。”我写一篇小文章《柳行行》发在网络上,懵懂野叟看了说:“这篇好,好在白描。”我知道,在网络上写文章与升官发财无关,所图的只是一点自我满足。一则发表没有门槛,只要想写,谁都可以是作者——写多了,进步了,也就可以把后一字改成家;再则,只要写出发表了,总有人回复互动,赚得几声赞扬——不管是真心与否。倘若真觉得好,夸赞几句,读者受益,作者受用;若只是习惯性地应付面子,作者和读者可能都是“可怜无补费精神”。懵懂野叟说我好,并不是想让我助他升官发财,我没这本事;他知道我也喜奉承话,却还分得清好歹,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盲目高兴。——与他和我都没有任何好处,他不会说假话,浪费笔墨;即使在网上敲文字不花笔墨费,但拈出“白描”二字总得费点脑筋吧。 《词典》上的说法很好,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说得具体实在点,我只得脱下鞋来,颤巍巍站到写字台上,抽出《鲁迅全集》中有《南腔北调集》的那一卷,翻到《作文秘诀》那一篇。文章最后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以前有种人升官发财最快,即所谓“无知少女”: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近时又听人说出门要拿四样东西,即所谓“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有了这“无知少女”和“伸手要钱”,繁琐难记的事就变得简单容易了。因此我说,我们写文章,如果还想学学白描的话,就牢记住四个字“有去少勿”。当然,这四个字比“无知少女”和“伸手要钱”难记一点。可是写作者的脑子比分不清自家是男是女或出门总忘拿钥匙的人好使,所以,大声朗读三遍,“有去少勿”、“有去少勿”、“有去少勿”,就虽不中亦不远了。 白描是障眼法的反调,障眼法是什么调调呢?鲁迅说了很多,有兴趣者可去看原文,我只挑一点说说,就是喜欢“夹些僻字”。比如“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英国的赫兹里特在《论平易的文体》中也说,“爱花入迷”就是个好说法了,有人却偏偏打开字典,找出“雅好群芳”来换上,于是就变成了“瞒骗”——这也为鲁迅所深恶痛绝——的文字,成心和读者打马虎眼了。因为他“成心”,所以就缺少了“诚心”,而一个“诚”字才是诗意的底子。——连起码的诚意都没了,他还有何诗意呢。 顾随在《关于诗》中说:“‘诚’有二义,一者无伪,一者专一。中外古今的诗人更无一个不是具有如是诗心的。若不如此,那人便非诗人,那人的心便非 ‘诗心’,写出来的作品无论如何精巧,音节和谐,也不一定成为诗的作品。”他所说虽是诗,用在文中也合适,因为文也一样须有诗意。顾随在《小说家之鲁迅》中说,《肥皂》里四铭好色的潜意识被太太和女儿觉察,并被骂作“不要脸”之后,“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且不说那鸡声与月色和四铭之孤苦零丁是如何的有诗意,只看“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一句简单的话,那静穆、那纤细,唐宋以后的旧诗人就掂尽了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也还描写不出。 这还不是最好的白描,因为还是用他物来衬托人物,最好的应该是《水浒传》中的此类描写: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林冲在沧州听李小二说高太尉差陆虞候来,恐怕不利于他,就“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当然这样的不借助外物而直接写人物行动的白描,鲁迅也会:《示众》里就写道,在一个酷夏之日,“‘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这才是鲁迅先生的绝活,他的一片诚实不隔之心都灌进人物腔子里了。 偶或同网络上的朋友谈起写作,听到的总是“我是写着玩的”——当然就可以不讲究了。网络也是媒体,只要有人看就会产生效果——又有谁的文章发到网上不希望别人看到并且转到纸媒上呢?既然喜欢被人看,就要尽力写得好看才好。即使真的是玩,通过白描,玩出诗意,不是更有玩头吗? 2015.03.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