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2-26 12:10 编辑
王光福
在马年的大年三十,我曾草就一联,“骑马少年牧羊去,牧羊姑娘骑马来”,横批是“喜新恋旧”。羊年的大年初一,到楼前楼后逛了逛,就躺在床上杂览。翻翻唐宋人的传奇、看看明清人的笔记,想写一篇有关春节的小文附庸风雅,结果是眼睛好累、心得全无。初二初三初四,上午离家、中午喝酒、下午回家、晚上睡觉,虽也抽暇翻翻书准备写一篇《水浒传》方面的论文,以参加四月份的泰山会议,谁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题目,上网一查,数年前却早被山师大的朋友写过了,于是掷卷叹息:“搞什么学术,真是无期徒刑。”根据现实的惯例,无期徒刑然后就是有期徒刑然后就是提前释放,于是又得出结论:搞学术还不如去犯罪,连减刑的希望都没有。无法可想,今晨只好再捧起一本《鲁迅全集》解闷。碰巧一翻就翻到了《马上日记》和《马上支日记》,里面不但有《水浒传》的相关材料,还有更多引起我兴趣的东西,因此就决定趁着晚上的酒瘾还没发作,先写一篇《骑“羊”看“马”》过过手瘾。 周作人以为“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近年我逐渐成了周氏兄弟的信徒,于是就现学现卖也写一篇“以不切题为宗旨”的文章,好在在羊和马上我都加了引号,即使不说,读者诸君也早知道我的不靠谱了。 什么叫“马上日记”呢?因为鲁迅会骑马,当初我以为这是记述骑马心得的日记。然而不然。刘半农编报纸的副刊,要鲁迅投稿,鲁迅说平时也有点感想,但是一懒就忘了,这次没办法,只好决计:“一想到,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画到簿。”原来“马上日记”就是按天“马上写下来”的东西,虽然和马没有直接关系,但马的雷厉风行却仿佛就在眼前,很值得我辈懒惰者效法。当然,鲁迅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马上就能得到稿酬,而我辈即使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也是泥牛入海不见踪影,得不到半文稿酬。然则动动手、翻翻书、转转脑筋,不也是防止老年痴呆——即使算不上“更妙”不也是“为妙”——的一法么?治老年痴呆症是要花钱的,我们不能开源只好节流,把省下的医药费看作是赚来的稿费,又何妨呢?我们不能著作等身,跻身作家富豪榜之列,只要我们读过写过储存过了,我们也可以像阿Q那样说:“我的肚子里阔得很哩!” 鲁迅得到一笔稿费,马上就去买好东西吃,结果把胃吃坏了。到药房里去拿加糖浆的稀盐酸增加胃动力。第一次喝甜甜的、酸酸的,既可口又养胃。第二次拿来的,却是既不甜也不酸,去拿第三瓶时顺便质问,才知道这是药房里少加了糖。鲁迅感慨说:“中国的事情真是稀奇,糖分少一点,不但不甜,连酸也不酸了,的确是‘特别国情’。”是啊,在中国只要加上“特色”二字,就是抱定了不与世界同步的宗旨,否则又怎由得我行我素,公理婆理都是我的理呢?鲁迅说:“西方的医学在中国还未萌芽,便已近于腐败。”岂止是医学,什么好理论好思想到了中国,不是“马上”就和中国的“特色”媾和,成为贻笑世人愚弄国人的“绝配”了吗。 在给父亲治病的时候,鲁迅已见识过很多中医的“正方”及“偏方”了,但有一种小东西他不曾见过。朋友送来一包河南的乡间名吃,“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这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在写《涌泉的柿子》那篇文章时,我忘了写这一点,至今引为憾事,现在借机补写出来。鲁迅因为柿霜糖实在好吃,等不到嘴上长疮的时候服用,当时吃了一大半,夜里又忍不住将剩下的吃了一大半。十来天后,有朋友来,鲁迅拿出剩余的柿霜糖待客,朋友只吃了一片,到晚上,他实在馋得慌,就一片一片把这兼有药用价值的糖吃完了。鲁迅是伟人,但也喝药、也贪嘴、也被人骗,因此他和你我一样都是正常的人,不是吸风饮露的蝉或金刚不坏的佛。 又有朋友向鲁迅约稿,他不能一稿两投赚取双份的稿费,所以只好再写《马上支日记》:“政党会设支部,银行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于是日记也就像组织和机构,在总部之外分了“支”,只是没有支书记和支行长,一切还都由鲁迅管着。——当然,也就不用花钱雇人和时刻担心产生腐败了。 在这“支日记”里,鲁迅先写早晨被一个小苍蝇在脸上爬醒,继而想到数年前在河南陕州的客店里见到过的苍蝇大阵,然后考证出《水浒传》中“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的故事来源于宋人洪迈《夷坚志》的《舒民杀四虎》。鲁迅在这里写完了苍蝇再写老虎,这只是偶然。我想即使鲁迅再伟大,也不会想到我们今天会“苍蝇老虎一起打”。问题是,鲁迅写苍蝇就是苍蝇,写老虎就是老虎,并没有比喻和影射。苍蝇固然可恶,需要打,但老虎何其无辜。若说苍蝇传播细菌对人体有害,在目前的国力之下,我们能修雄伟的大坝、辽远的铁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可还不能把人的环境——生活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治理成“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故苍蝇非打不可。那老虎呢?它可是既不传播细菌又不扰人清睡的呀,我们何必要打它呢!再说,把苍蝇和老虎放在一起,苍蝇固然不会有自豪感,老虎却一定有耻辱感,这是在强奸虎意! 我小时候就好做小事不做大事。我爷爷就说:“这孩子是捡了芝麻丢了烧饼。”后来却常听人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芝麻和西瓜是同类的吗?烧饼上因为多芝麻,所以和芝麻是同类的,值得一比;芝麻香,西瓜甜,即使个头有区别,也不宜作比:西瓜再大,你把它卖给榨香油或打烧饼的,人家还不要呢。因此,“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和“捡了西瓜丢了芝麻”都是可以的,它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东西,作用不同——蘸水饺固然用不着西瓜汁,解渴消夏当然也不必喝香油——啊。明乎此,也就明白了“苍蝇老虎一起打”这一说法,是既在情理上痛则不通,又在逻辑上不伦不类的。——当然,这也是不折不扣的“中国特色”或“Made in China”,可惜不能向全世界推销以提高“GDP”。 离题太远了,还是赶紧打住,免得把一篇讲“芝麻”的小品写成了谈“西瓜”的宏论,惹人生厌。 2015.0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