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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的生日(因触发微信原创保护,微刊撤消选用)
博山 云止于水
农历九月二十三,周一,爹的生日。不经意间爹已经虚岁七十了,有雾的清晨。吃饭时六点,爹躺在床上,向他道:生日快乐啊,爹。
爹说:“地里的事你先别管。我夜来歇了一天,觉得好多了,也不大咳嗽了。”可是,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明明听见东间爹咳嗽不上来的声音,心下还是不安。爹感冒好多天了,秋来,刨花生,然后是刨地瓜,大片大片的地瓜地,从春初到深秋,地瓜秧藤蔓缠绕延伸,满地都是浓郁的绿色,藤顶上是紫色的叶片,掐下来,够一小盘,放上蒜花椒一炒,味道极妙。爹和娘刨地瓜之前,需要先把地瓜秧割掉,露出一大垄一大垄地瓜脊,爹用三叉攫或平攫抡起来,落下去,把深埋土中的地瓜刨出来。
去年曾经帮爹割地瓜秧,垄与垄之间有一米多远,密布着地瓜秧,每一根藤蔓四处都生出细白的根须,牢牢扎到泥土里。看我在绿蔓间左割右割,难以突围,爹教我,站在垄上,对着瓜秧底部隔开,再往一边扒拉过去,隔一段从中间割断,拖拉到一起就好。那样去做,果然秩序井然。
我拿起攫刨了几次,土地松软,爹每年开春都要用耕地机自己把土地耕一遍,这样的活常常令他精疲力尽,却依然乐此不疲。果园里大片土地,庄头上包种了多年的大片土地,还有前两年才接手的七八百平米的土地,在梧桐树还没有开花时,就开始耕种了,犁铧唤醒大地,各种沉沉酣睡的昆虫也蠢蠢欲动了。深褐的土地在明净的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爹扶着犁铧,站在黄昏的阳光里拭干额头的汗水,在路边梧桐树下修理满是泥土的犁铧,然后蹲在石堰上吸一支烟,远山淡影,还是一片萧索,绿意伏在大地的低处,只等春风浩荡,就会肆意蓬勃地生长。
立春不久,爹早已在地里修好了地瓜炕,长方形的,修出一边高高的土墙,排上一溜玉米秸秆,挡住严寒的风,炕里多取沙土,从深几十米的地窨中取出小地瓜,一个个摆在地瓜炕里,再在上面扬上细细的沙,浇透水。上面用塑料布盖住,四面用土压实,再用黄麦草扎成的草席盖得严严实实。隔一阵浇水一次。等地瓜秧长到一扎多长,就需要打开地炕,靠地瓜苗,等娇嫩的地瓜苗在阳光照射下,变得粗壮,就可以秧地瓜了。其间的辛苦,自不必言。
其间,爹还负责村里下通知等工作,过不了几条,就被征集去干什么活,整地种南瓜、修路、修水等。地里的活也跟上,冬天修剪果树。春来调畦准备各种种植,玉米、土豆、茄子、扁豆。若去村里干活,爹是无力不使的,常常是干几天活,就得在家躺上一两天。爹身体单薄,看上去又高又瘦,前几年常常晕倒,白细胞低到二点多,一直在治疗中。而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想要养病。只有干活回来,才合衣躺下,饮酒的嗜好难以更改,在酒的麻醉下,那些疼痛才会缓解诶,那些疲劳才会缓释吧。肩周炎,颈椎炎,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伤害了筋骨,爹一年四季离不了药。伸筋丹,颈复康等,因为医生叮嘱不让他用药,避免白细胞再度收到伤害,我不再给他买药,他也不再要求什么药要买,却自己去店里买药,很长一段时间。无奈之下,只得把医疗卡留给他。
看,田垄一边是淡黄的地瓜,有的还在带着一小截瓜秧,有的裹着一层细细的沙土,有的光洁明净,最多的是皮上纵横着劈劈口,如历经岁月沧桑的面容,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爹叹息着,今年的地瓜可坏了。地里的庄稼,农人尽力而为,长成什么样子就看天了。娘把地瓜一个个捡到系框里,两个框都捡满了,就颤颤巍巍挑到路边的地瓜窨边,一个个拾下来,等堆了一大堆,爹踩着地窨两边的小窝,下到十几米深处,娘再把地瓜一个个捡到系兜里,地窨口放一个辘轳,上面一根长绳,头上有一个铁钩,钩住系兜,转动辘轳,爹在下面接着,一个个把地瓜拾下来,放到地窨里边的深洞里。此前,娘是用手把系兜放下去,手一松一松,绳子慢慢垂到地窨底部。等卖地瓜时,需要再一系兜一系兜提上来,用手使劲拉,一段一段把手放到绳子的下部。
整个的过程缓慢持久,像是酿酒,却又艰辛无比。去年,爹从傅家买了个二手辘轳,把地瓜下地窨和拾上来时,就省了许多力气。年复一年,爹和娘重复着这样的劳作,乐在其中。
每年寒冬或者初春,有来收地瓜的,爹和娘再找几个亲戚帮忙把窖藏在大地深处的地瓜取出来卖掉,经过收地瓜的人严格挑选,很多有点毛病的地瓜就不在验收之内。最后以几毛钱收取,或者大袋大袋就送给卖地瓜人了。去年,卖地瓜时,收地瓜人拣出来的地瓜,我们说不卖了,反倒引得他一阵抱怨。舅舅和妗子也来帮忙了,穿着棉衣棉裤的人们在正午的阳光下,脸红扑扑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去饭店里吃午饭,爹欢天喜地的。半年多的辛苦,不过换得三四千元钱,若减去肥料、各种消耗,一年辛苦也赚不了多少钱。
我和爹商量,庄后头包的那一大面山的地就不种了吧。爹总是不同意,说可以种花生,秧地瓜。因为前年,娘的眼睛忽然重影看不清东西了,才同意不再耕种那片地。年底,割了肉,买了鸡蛋,给土地的住家送了承包费三百元。别人总是说:“现在的地送给种,只要不荒了就行,那还有要钱的。”可是,爹每年都要给人家六百元的承包费,庄头上那片地就三百五,还把花生、南瓜、扁豆、地瓜一一送出去,还觉得不够,要送一桶自家花生压的油给一家才觉得安心。
下来,这些全是爹对土地的热爱,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年近古稀,还把自己看作年轻人,而体力确实不必从前了。娘说以前,薄衫坞那一大片山坡地,那么远,种着也不孬。可屈指一算,十几年的时光流走了,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却是外甥也已经成年了。
前几天,爹感冒厉害。我听着他震天动地的声音,隔着两层门,依旧清晰,害怕得睡不着,娘在爹身边,心里也是万分担忧吧?吃饭时,爹吃过了就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听着那声音,奇怪爹怎么也像姥爷一样呼叫,本来他对身体的疼痛讳莫如深。一扎多长的玉米茬深入脚踝以上,医生用明亮的夹子在血肉模糊中扒拉还有没有异物,我紧紧握住爹的手,闭上眼不敢看。爹还是很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平时一样,爹干起活来,就是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可是,生活中,你常常觉出他的柔弱。求学在外第一年放假时,山里不通车。不得不步行很长一段山路回家,爹去路上看了又看,急得满眼是泪。小乖三岁后,回了淄川上幼儿园。爹心下想念,说起小乖时就泪眼婆娑。记挂小女儿,记挂着着亲妹妹,还有命运孤苦的二姨和小姨,不遗余力接济她们。
乡村,一到冬天,酷寒逼人。最初,爹给我房间弄了地炕,每到下午,爹就开始在外面烧火,直到房间里暖融融的,才封好火。寒冬腊月,曾经低到零下二三度的房间里,气温升到十几度,脚下的地板暖暖的,一回来就觉得温暖。后来,换了水暖,一大排暖气片,外间的火炉里蓝色的火焰闪烁着,外面飞雪连天,一室之暖就抵御了天地的风寒。今年,爹又把空调按在了我房间,说他们房间好说,地暖那个灶很好用,买的一吨多碳也得烧了。说我不在家时,打开门,散散,东间也就暖和了。
爹似乎一直都处在壮年的姿态。即使在四处求医的日子。看他沉睡时,像柔弱的孩子。
爹转眼就七十岁了,还依然觉得自己身在壮年。深秋,在风里刨地瓜,出了一身汗,风一吹,寒意侵入身体,感冒经久不好,他白细胞低,本来抵抗力就差,着七八日以来,几乎是靠和米粥度日,嗓子干疼,菜几乎是不吃一口。可是一夜的睡眠后,第二天还要去地里刨地瓜。看着一大片地瓜地,我觉得愁得慌。周末,去帮忙割地瓜秧,累得虚脱。爹和娘一大把年纪,每日劳作不辍,更是难以承受。我和爹娘商量,庄头上的地都不要了吧。娘说:“你爹才耕了地,很暄活,过年点花生啊,那时候不冷,我和你爹慢慢干。”
刨着,刨着,就到了爹的生日。大姑说周日,要不要提前一天,于是和要来的说好日期。爹宣布星期天不去刨地瓜了,好好歇歇。清晨,娘开始打扫庭院。饭后不久,二姨和姨夫就到了,一起坐着喝茶聊天。后来,小姑他们来了,把堆在门口的一大堆地瓜、南瓜什么的都装到袋子里,放到车厢里。
一行人去了小慧家的饭店,男男女女坐了两个席。正是周日,来吃饭的人特别多。刚刚安顿下西间一席,又来了一个,要了两个菜,打包带走。接着又来了男男女女和孩子十几人,点了炒鸡等八九个菜。我忙着给记菜单,送菜。不久,小慧让给爹祝贺生日的两个宴席端去两个菜,让他们开始用餐。等忙活差不多了,我去把给爹买的是生日蛋糕打开,喊来孩子们,给爹带上红色的生日帽子,我们起立为爹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爹招呼给孩子们切蛋糕,满面春风,微笑着的爹,那么柔和、慈爱、俊逸。
晚上,午饭后,一大家人聊着天,说着一些离别的事情,孩子们的事情,家乡的变化。国家给村里每户人家按空调了,个人只出850元,其余的由国家支付。电费报销。想起来都是很温暖的事。爹有些倦意,说话时明显感觉底气不足,他和娘步行回家了。可不一会儿,又开着三轮车轰隆轰隆来了,叔托他窨地瓜,把六七袋地瓜放到三轮车后面,他开着车咣当咣当下崖头回去了。等我回家时,他和娘早已把地瓜窨好了。
晚上,又去了小慧家吃饭。三姨夫来了,也喊了去西山刨地瓜的三姨。在大门楼里亮堂,对着远处青山。拉着家常,诸多岁月感慨,诸多无奈,诸多喜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劝说爹娘把庄头上的地都退了吧,年纪大了,命比啥都重要。“也是,那些地有些扛不住了……”爹终于承认种那些地,已经力不从心了。我觉得心头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地里还有一大片地瓜没有刨。也觉得没那么负担重了。可是今天清晨,爹说,那些地你先别管了,莫非又改变着注意?一出门,又是一整天,忙活起来,头疼得厉害。放了学,要赶快回家,毕竟今天才是爹的生日,晚饭要陪他一起吃。
晨光下,爹扶着犁铧耕地的剪影,夕晖下,弯腰种菜的背影,村口,站着目送我们离开的身影……都深深烙印在心底。爹,生日快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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