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粥者说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世有嗜酒者,嗜茶者,嗜烟者,愚独嗜粥。粥之于我,嘘濡以沫,须臾不能相忘于江湖也。 喜欢喝粥有背景,并非凭空杜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天下大饥,粮食少于盐,野菜树皮草根庄稼杆叶全被吃光,粥比山珍海错还香,还难得。 我的喜欢喝粥,始于髫龄,那喝粥的情景真真切切,如在昨天。 秋后,瓜果蔬菜庄稼都成熟了,肚子还是不能填饱。傍晚,母亲馇了一大铁锅南瓜粘粥,端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热香四溢。粘粥(zhu)是家乡的土语,即雅语里的粥,常见的是用玉米面儿煮就,谓之馇粘粥。 一家人围在石桌边,用铁勺舀到碗里,嘘溜嘘溜地喝起来。粘粥太热,来不及等它凉下来,只能咝咝的抽到嘴里,故而发出嘘溜嘘溜的声响。大碗端在嘴边,频频圆转,嘘溜声不断,满脸冒汗,须臾即尽一碗。你喝我舀,起坐而不喧。现在忆来竟颇富诗意,叫人想起《醉翁亭记》的“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想起《春夜宴桃李园序》的“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那时候刚刚上学,还不知道子曰诗云,只知以喝饱肚子为务。顷刻告罄,我和弟弟争着用铁勺刮锅底,然后舔光自己的碗。七岁的我已经喝了七碗,意犹未尽,凸着大肚子直叫没吃饱。 自此和粘粥结了不解之缘。长期以粥当饭,人人面露菜色,菜色了童年,菜色了家乡,一直菜色到八十年代。 家乡的粘粥有好多种,最常喝的是棒槌面儿粘粥,有时做蜀黍面儿的,地瓜干面儿的。在粘粥里加上野菜,叫做菜粘粥。随附加的瓜菜不同而名之,如南瓜粘粥,地瓜粘粥,萝卜粘粥等等,皆粗粝之粥。比较细腻的是小米面儿粘粥,自是上品。茶汤则是神品,那酸粘粥就是逸品了。酸粘粥是用煎饼糊子做的。推煎饼的时候,最后刷下来的煎饼糊子比较薄,摊不成煎饼,就用它做了粘粥,加上一杓酸浆,加几茎豆腐,或几条豆芽,几根粉条儿,几粒花生米,酸酸的,其味隽永,齿颊留香到现在。 粘粥虽香,那时却无暇欣赏,只是喝粥果腹,以度饥馑。其实用它充饥度日古已有之,宋代的范仲淹幼时家贫,曾在醴泉寺傭读,有划粥断齑之苦。寺僧每天只供应范仲淹一碗粥,一块咸菜,范仲淹把一碗粘粥冷得凝成一快,用席篾从中间划断,早晨晚上各吃一块,发愤读书。秦观有“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之诗,《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晚年贫困潦倒因有“举家食粥酒长赊”的诗句,金人元好问《示崔雷诗社诸人》诗云:“江山自许供诗笔,糜粥犹能到酒杯。”可叹我就白白地喝了粘粥。 在我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粥的踪迹伴随始终。《说文解字》有“黄帝初教作糜”之说。古籍云:“黄帝作釜灶而民始粥。”由此推测,大约五六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宗脱离了茹毛饮血的生活。部族能人发明了灶具后,以谷物羼水隔火所制的第一餐即是一锅了不起的堪称“伟大”的黏稠飘香的“粥”。古粥字“鬻”,就是一只热腾腾的三足火瓮,溢出瓮口的煮熟的“米”之两旁,弯弯的萦绕着袅袅上升的水气。 《后汉书·礼仪志》载:“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玉杖,哺之以糜粥。”这就是汉代的养老金了吧!中古时期,粥的功能将“食用”、“药用”高度融合,进入了带有人文色彩的“养生”层次。宋代苏东坡有书帖曰:“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可惜未能一睹其帖。苏东坡有《豆粥》诗云,“身心颠倒自不知,更识人间有真味······我老此身无着处,卖书来问东家住。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可见东坡居士喝粥的兴致。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剑南诗稿》有《食粥》诗: 世人个个学长年, 不悟长年在目前, 我得宛丘平易法, 只将食粥致神仙。 放翁为此诗写了题解,“张文潜有《食粥说》,谓食粥可以延年,予窃爱之。”文潜名耒,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作《粥记·赠邠老》,劝人食粥自养,收于《宛丘集》。文中说:“今劝人每日食粥,以为养生之要,必大笑。大抵养生命,求安乐,亦尤深远难知之事,不过在寝食之间耳。”张耒还写过一首《伏暑日唯食粥一瓯尽屏人事颇逍遥效皮陆体》诗:“烈日炎天鼓火炉,藤床瓦枕闭门居。屏书居士持斋日,壁挂禅僧问法图。邻汲满携泉似乳,新春旋籴米如珠。饱餐饘粥消长夏,况值饥年不敢余。” 足见陆游张耒这等文人贤士彼时即以粥养生,吃粥为乐。世人对粥的认识臻于新的境界。 吃粥能节约米粮,又可疗疾养生,所以古往今来,地无分南北,人不论贫富,国人爱粥者比比皆是。然而,更多的寒士,广大的贫民,长年累月餐餐吃稀粥,有上顿没下顿,实在是一种苦日子。因以明人张方贤有《煮粥》诗: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女儿细商量。 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 莫言淡泊少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长。 有客只须添水火,说什么节俭淡泊,实在是贫得莫可如何。 清人郑板桥给其弟的信写喝粥清灵而有神韵,“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忆童年之舔粥,少时之争粥,弱冠之啜粥,何其相似乃尔! 而今养生蔚成风尚,粥亦极列八珍,穷错海馐,不复果腹之粗粝了。大音希声,如同奢华之后的简朴,如同在行色匆匆的钢铁森林中追寻绿色,富裕之后仍然喝粥,在阅遍珍馐美味后渴求一碗再平常不过的粥,也是人们从生活的绚烂中回归澹泊的一种感悟,是人生境界的另一种返璞归真。 我依旧嗜粥,嗜那村野山家之粘粥,但无须再嘘溜嘘溜争吸了,可以自在自得,慢条斯理地品,惜乎少了“双手捧碗,缩颈而啜”的兴致和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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