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读本书书稿的时候，我还想到了赵翼的《题遗山诗》：“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从古到今，当国家和民族处于一个多舛的历史时期，或者面临大灾大难之时，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人，热爱生活心怀美好愿望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最愁苦最不堪忍受的时候。古代时，国难当头，统治者无能，很多人会用文字把满腔的苦痛全部倾吐出来，于是也就留下了许许多多传世的名篇佳作。国家的不幸造就了屈原，杜甫，陆游，文天祥，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等一批大诗人，为后世所敬仰。其实，在这里，诗人已经成为泛指的作家画家诗人等等艺术家们。当然，我们不能因为期待优秀篇章的诞生而去等待国家和民族的不幸，人的生命在人类岁月的长河中或许微不足道，但任何生命个体的经历和他历经沧桑之后的记忆、感受、沉淀和反思，都是珍贵的，对于步希先生来说，勇于记录下自己的生命轨迹，就是一种崇高的行为：忘记意味着背叛。我相信，如果不是步希，还会有另一位步希以自己独到的视角，以自己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拂去某一段历史的尘埃，将看见的一切说出来。这种见证时代的精神和风骨，恰是作为作家的我们应该时刻坚持和弘扬的。
“在大山的西南麓，一条宽仅百余丈的小山冈，恰似一条绿色的彩带从山体向南一抛而出，然后向西稍扭，戛然而止。在这条彩带的环抱之中，一个仅有几幢古旧瓦房的小村落安然地坐落于此。村庄的北面是大山，东面是青松翠绿的小山冈，西面是一抹良田。村口有一簇枝叶繁茂的千年古树——两棵巨大的古香樟，还有三棵硕大的古松，它们像忠诚的哨兵，英姿飒爽地把守着村庄的门户。春暖花开时节，房前屋后百花争艳，清香四溢，山上山下一片葱绿，百鸟争鸣。这里的人们受到大自然的恩惠，在大山的怀抱里安详地生存。难怪人们曾在它南面的小山绿树掩映之中修建了一座漂亮寺庙，名曰“永祥庵”，大概是人们在感恩戴德期望冀求中的产物。”
本书一开始，是以儿时的幸福时光作为起点，步希先生也是以优美的笔触描绘那远逝的美好记忆，对少年时代的人物刻画细致入微，读来愉悦而会心——只是这些美好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像肥皂泡一样逐一破灭消失，读来也越来越沉重：沃土、不把父亲当马骑、这个世界不简单、我要读书、早期的意志锻炼、吃饭会胀死人、人是铁饭是钢、“闹粮食”什么意思、奶奶的死、从遥远的小山村走来、落入大浪里的石头、辛勤的园丁、供销社玻璃瓶里的饼干、中学的课外生活、忠诚革命的标志、草绿色“原子弹”、我是牛鬼蛇神……一章章读下来，就像沿着台阶攀爬楼梯，愈发疲累，疲累的不是步希先生的文笔，而是他经历的这些沧桑沉浮令人扼腕叹息。所幸，人生道路尽管坎坷不平，却也总会柳暗花明，可喜的是步希先生每每经历“关口”，都能及时反思，针对当年的恶劣处境适当作出调整。调整的不仅仅是心态，而是无论出于怎样的险恶境地，他都能发现生活之美，这一点尤其令人感佩。比如写他在三明的所见，尽管已经经历太多现实生活的打磨，可他眼里的三明之地是这样的：
这里的梯田很特别，尽管是在冬季，田里没有庄稼，只灌满了腊水，几乎没有绿色，却依然被修整得很干净很整洁，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美貌；有的很狭长，像一匹飘逸的白绢；有的很娟秀，像一弯月亮；有的却是一隅小地，像镶嵌其中的一颗明珠；估摸有的并排只能栽下三行稻子，有的整丘都只能插下二十几篼禾苗。这些梯田相互参差，错落有致，真是人间仙境一般；况且，在山连着山的同时，这些梯田也连接着梯田，一望无际；而且，那样整洁而又静谧，就像到了一个无人世界，恐怕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对此也只能“小巫见大巫”，那里的几方袖珍梯田怎能和这里恢宏的气势并论？这里是人类征服大自然又以大自然赖以生存的生动诠释：农民一锄一锄地把这样广袤的梯田修饰出来，蕴含着绵长的艰辛，然而，这里是人类的粮仓，是人类繁衍的摇篮。此时，我为农民的勤劳而感动，为农民的酸辛而恻隐，为农民的坚韧而折服。
重要的是，通过对景物细致入微的描写，逐渐联想到景物的出现根由，从而继续延伸到歌颂劳动者，可谓匠心独到。类似的写作情状经常出现。
或许世事沧桑胸中便多了丘壑，或许百转千回已见坦途辽阔，几十年后的步希先生越发乐观旷达，笔下自然流露出从容和趣味。令读者莞尔的是，明明是写一个揪心断肠的故事，结果却被作家不失时机的调侃一下：大作家必有大胸怀。比如第16章节，实在是精彩的一章：
……我们那个爱炫耀他的手表的班主任老师，也在课堂上做了一次深刻检查。他说：“我忘本了，忘了贫下中农艰苦朴素的优良品德。我的祖辈们讨米要饭，我却一参加工作就贪图享受。不反省不知道，一反省吓一跳，我现在是手表皮鞋新衣服，浑身上下三百元啊，贪图享受啊！即将滑向‘修正主义’泥坑，危险那!感谢这场革命挽救了我。”
我们为老师的讲话喝彩，他把自己的认识“上纲上线”，反省极为深刻。毕竟，他的数学课讲得好极了，更重要的，老师的家庭出身是“贫农”。
作家在这里不仅仅如实记录了那些苦笑皆非的事实真相，还借用了班主任的原话呈现那个时代的荒唐，“感谢这场革命挽救了我”，“毕竟，他的数学课讲得好极了”，令人哭笑不得却又发人深省。
再比如第17章节，写到十几岁的孩子俨若钦差大臣，传递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某某领导重要讲话、某某领导重要指示，传达的太多的重大事件和惊人内幕，往往让我们瞠目结舌，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约这个时代还有太多的人难以理解：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怎么就能呼风唤雨？颠倒黑白？一位老校长，四几年就跟着解放军大队伍南下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可谓国家的功臣，这些功臣们和他的教师们就这么被关押着：
按规定，他们每天必须唱《我是牛鬼蛇神》这支歌，每天唱两次，早晚各一次，每次唱三遍，因为，单叫他们每天挑粪锄草是不够的，必须得触及他们的灵魂啊。
步希先生一句话：“必须得触及他们的灵魂啊”。多么深刻的反讽！
前面说过，步希先生是位很有意思的人。生活的坎坷之中彰显个体自由思想，于时代的滔天骇浪之中静若观火——或许达不到静若观火，他毕竟也是那个时代中人民的一员，却是试图挣脱浑浊追求光明的那些青年人之一。这就决定了身体的劳苦微不足道，但寻求真理的精神就像囚在笼中的鸟儿渴望飞翔于蔚蓝的天空。这也决定了他洞察生活的能力超前于很多同时代的青年人，可是又怎么样呢？很多时候，人，真的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你的出生和成长必定要历经这样或者那样的时代，当你遭遇一个并不如意的时代，是自甘沉沦随波逐流还是用心生活追求美好？这是一个谁也绕不开的命题。当你遇到了，不必怨天尤人，人生的积极态度应该像本书中步希先生所言：
或许，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吃，何必一定要偏食呢？况且，这些东西，是人生都需要吃到的呀，有时候，即使不想吃它，那也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
人，所经历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将是不可重复的历史，甚至我们本身，都将逝去而成为历史。我们都是一次性的，赤裸裸地来，赤条条地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无须牵挂，唯有来到人世间走过一遭而感到满足。
步希先生的这部纪实散文集，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主线，为我们展现了一系列的“电影镜头”，有渲染，有特写，有闪回，有转换，有衬托……他把他遇到的时代丰富而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可是，仅仅是告诉我们他所遇到的时代吗？“人，每天都会生活在故事当中，可惜除非特别激动人心的时刻，不会有多少情感冲动，任其淡淡而过；可是当过去多少年以后再回过头想起以往的某些事情，就会生出许多的遗憾和感慨。我们常常感慨人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的。”是的，本可以生活得更好的，那么我们美好的生活除了自己努力创造之外，是不是还需要更安宁更祥和的社会环境呢？也许不该深究太多，有些东西只能意会却无法言传。博尔赫斯说“生活是一个作家的多种工具之一，或者用另外一个比喻来说，是多种原材料之一”，当然博尔赫斯更明白，人生经历过的任何细节，无论这个细节构成怎样的影响，都会成为文学写作高层建筑的一块砖一页瓦。生活和热爱，永远是创作的源泉；揭示和呈现，永远是作家的责任。步希先生的笔触深入一个社会历史特殊时期的深度切面，见证了一次次人性的考验。人生是一部大书，在大洪流中的沉浮或许不由自主，只有热爱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才在艰难险阻中保持赤子之心，以文字以艺术留下生命中的流光溢彩，步希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用心生活的作家和文化学者。
对于现在的青年人来说，感谢步希先生，带给他们一份不一样的人生问卷和答卷，让更多的人明白，活着，无论幸运还是不幸，都是生命中的财富。
对于我们来说，感谢步希先生，我们从父辈那里道听途说的见闻在这部书中得到了证实，这一代人不容易，好好善待老人们吧。
对于未来者们，更要感谢步希先生，这部书的言外之意深刻而振聋发聩——任何灾难性的社会变迁和时代转折，都不是偶然的，警惕吧！
作者：宋永照，笔名春江待月，淄博市青年作家协会主席、《未央文学》杂志社社长，作品散见《青年文学》、《扬子江诗刊》、《绿风诗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牡丹》等，散文《花开彼岸》荣获齐鲁文学作品展2013散文卷一等奖，出版有个人诗集《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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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4 05: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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