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游稷门，适值试士。少见多怪，因志所感，索和同人。
我游走到稷门（蒲诗中“稷门”非指临淄，而是济南），正好遇上乡试取士。我见识少，就觉得有很多奇怪的事情，于是记下了心中的感想，寻求志同道合之人写和诗。
试期听唱名，攒弁类堵墙。黑鞭鞭人背，跋扈何飞扬！轻者绝冠缨，重者身夷伤。退后迟嗷应，逐出如群羊。贵倨喜嫚骂，俚媟甚俳倡。视士如草芥，而不齿人行！帖耳俱忍受，阶此要宠光。此中求伊周，亦复可侧怆！
考试期间，监考官按照名册呼唤应试者入场，带着帽子来应试的童生像墙一样拥堵在考场门前。小吏们拿着皮鞭，抽打着熙熙攘攘的考生的脊背，他们飞扬跋扈，气焰嚣张。考生们轻者帽带被打断，重者身体被打伤。被打得退后的考生，点名时如果答应慢了，就会像赶羊般被赶出场外。主试的官员特别喜欢辱骂人，骂出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们视读书人如草芥，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但考生一个个俯首帖耳地忍受着，因为他们只有以此为上进台阶来争取恩宠荣耀。从他们里面来寻求伊尹、周公那样的治国栋梁，该是多么地可悲可叹啊。
羁留几两月，拆名尚未确。看囊无一钱，萧然剩空橐。盎粟储正供，竭赀悉粜却。缶中蛇不存，皮骨尽剥削。东海有名士，旋归失发落。远牒追逮至，与立三章约。五日一随场，命题试两作。日久资斧绝，历下犹漂泊。踵决衣带断，乞食在郊郭。友朋哀王孙，减餐进杯勺。自言千里人，寄信道辽阔。丐活何可长？恐将葬沟壑！
羁留在济南快两个月了，中试者的姓名仍然没有确定（考官的目的是等待贿赂）。看看钱袋里，一文钱也没有了，空空的样子，只剩下一个空袋子。瓦盆里储藏着要依法上缴赋税的粮食，旅费用尽了，只好把这些粮食全卖出去维持生计。瓦盆的蛇（语出柳宗元《捕蛇者说》，意思是自己要上缴的粮食就像柳宗元笔下的捕蛇者蒋氏的蛇）没了，这样肉体和精神上将受到无限的折磨。东海有一个名士，因久不放榜没有听候试官处理而擅自回家。（不久），下达到远方的拘捕文书和追捕他的人来了，并和他“约法三章”:要每隔五天随场参加一次考试，每次考试必须作两篇文章。这样时间长了，他的盘缠用尽，只能流落济南街头。鞋子破了露出脚后跟，衣服破得不能补，带子断得不能续，到郊外去讨饭过活。有时朋友可怜他，自己减食救济他一点吃的。名士说，我家在千里外，写信回家路太远，讨饭怎么可以维持长久呢？恐怕不久就会葬身荒野沟壑之中了。
司衡真巨擘，近世罕匹俦。明月无私照，良才亦见搜。朱标案将出，红笺报已投。处处皆尔尔，无人问所由。独自至般阳，妄听怒嘲啁。云此有关节，案名一笔勾。佳文受特知，反颜视若仇。黜卷久束阁，凭取任所抽。颠倒青白眼，事奇真殊尤。贤守为宽譬，拗怒无夷瘳。良士亦何辜？陷此壑谷幽！芹微亦名器，掷握如投骰。翻覆随喜怒，吸呼为弃收。古来仅一见，闻者心骇忧。厚实既已谢，贤名亦不留。方严自有道，何必在谬悠？
司衡（掌管评品文章优劣的考官）真是了不得，近世很少有人能和他相比。他像月亮一样大公无私，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考生就会被搜求。（以上两句为反语）榜文还没有正式张贴出来，（差役为了得赏）就已经把喜报送了出去。过去处处都是这样，没有人过问这样做的由来。他来到淄川，随便听取了几句真假难辨的声音。（以榜文未放却先报喜为由），说这里面有暗中行贿为人说情的行径，就把原定录取的人在榜上一笔勾销。把那些原来特别受赏识的文章，翻脸视作仇寇一般。而对于弃置不取、久束高阁的试卷，他却任凭己意，从中抽取出要照顾的“合格”试卷。他如此颠倒黑白，真是世上奇怪特异之事。贤能的郡守（指当时的济南知府）宽慰解劝他，他才怒气稍稍抑制，但仍未止息。读书人有什么罪过，却陷在这样黑暗的幽谷里？秀才虽然名位低微，却也是朝廷的名号，享受相应的车服仪制，怎么可以像掷骰子一样随便弃取！一翻一覆全随个人喜怒，只一吸一呼间就随个人好恶决定去留。自古以来，实在仅此一见，知道的人心里不能不惊骇担忧。丰厚的贿赂既已谢绝不收，贤良的名节也不用留存下去（这两句是反语）。方正严谨自有道理，何必在乎是不是荒诞无稽？（最后两句说这位司衡自以为“方严”，实则所作所为荒诞可笑）
收录仍弃捐，悲悯怨落拓。乃复被拘留，旅食待敲扑。不得赵孟贵，徒苦赵孟恶。赵孟设身处，无乃太酷虐！怨毒至终身，安能遽忘却？自谓矢清公，道路为一噱。
本来被录取了的，照样被除名落榜了，考生们哀伤可怜怨声载道贫困失意。还被羁留异乡不准回家，食宿也要遭受考官的责罚折磨。不能得到赵孟（晋国卿大夫）给予的富贵（意思是不能被考官录取），只受了赵孟的苦（意思是被考官除名落榜，不准返乡，受尽折磨）。考官们如果设身处地地为考生想一想，恐怕也太过残酷暴虐了！对考官们的怨恨让考生记一辈子，哪能很快忘却呢？考官们自谓正直清白，实则又贪又黑，只能被人们在道路付之一笑！
试童禁回籍，古来未曾闻。邑童恒数百，额录十余人。羁留在逆旅，资粮苦艰辛。内翰出司文，趾高气如云。夕发期朝至，愆期褫服巾。骄浮济刻薄，遂成无道昏。万人被黜落，道路涕纷纷。旋里无颜色，志士死不存。河伯如不怒，到海亦不浑。何必大方笑，望若始云云？
考生被禁止回家，这是自古以来未曾听说的。一个县应试的童生经常是数百个，按限额录取的却只有十几名。这些考生羁留在客地，吃的用的都艰苦。内阁中书从京外出，掌管评品文章，他趾高气扬，盛气直冲云霄。晚上下达命令，限定考生早上就要到达考场，考生们迟到一步，就要被剥去衣巾，取消应试资格。内阁中书骄傲浮夸而且刻薄无理，于是形成了昏庸无道任意虐待考生的习惯。被除名落第的考生有千千万万，他们在路上泣涕如雨。返回故乡，没有脸面，羞于见人，稍有志气的，宁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黄河的河伯若不发怒（指河水泛滥），流到大海也不会是浑黄的水。（这两句句比喻评品文章的人意气用事，怒气发作，以致是非颠倒，如黄河之浑）。何必被见识高的人笑话，看到海神之后才说认输的话？（这两句是说掌管评品文章的人，早该有自知之明，何必到被人耻笑的时候方肯认输？）
这五首诗，描写了清初科举制度的黑暗腐朽，科场的吏卒官员，对考生鞭挞辱骂，不把考生当人看待，为了索取贿赂，不准考试的考生回籍，甚至颠倒优劣，任意黜陟，使得考生流落异乡以至自杀。蒲松龄以辛辣的笔触，对考官进行了尖锐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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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8 09: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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