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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李玉军 于 2017-1-19 19:52 编辑
白天不懂夜的黑
临淄 齐汉(笔名)
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醉过,所以我知道,“醉酒不醉心”。
一场婚宴,堂兄与我在一个酒桌上,我滴酒未沾,他在推杯换盏之间周旋,最终自己说,喝了四杯,大约一斤白酒。我因有事,席未散就早退了。回到自己的门店,沏上一杯茶,静等顾客上门。一会儿,早约好的顾客来了,忙上一阵子,喝上几口茶水,听一曲音乐,小憩一刻。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是堂兄打来的,说要到我店里聊聊。我说过来吧,我给你泡上好茶。
十来分钟以后,堂兄来了。我忙招呼他坐下。
堂兄比我大几个月,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堂兄总留级。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堂兄刚初中毕业。我父亲是农民,我高考落榜回村务农。他父亲是教师,他初中毕业后农转非,直接招工进了国企,进了城。从此,我们成了两条不同的河流,各自在自己的河道上流淌。二十多年,他每年过年拜年也不回村,电话也不曾打过,我们在岁月的流逝中渐行渐远,彼此陌生起来。
近几年,孩子大了,要结婚了,才想起老家的本族人,手里拿着一摞大红的请帖回村发给大爷二叔堂兄堂弟。有的人接了请帖也不去,大多数人掏上二百元去捧个场。堂兄在孩子结婚以后,欠下了村里几十份人情。人家孩子结婚时,当然会电话通知他,于是,二十多年不回老家的堂兄,隔段时间,就会见上一面。
堂兄喝口茶,借着酒劲,开始给我上政治课。第一个话题,要孝顺。我此时又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堂兄因厂里要求入股,回家向他父亲要一万块钱,他父亲不给,他哭着走了。从家门口到村外的车站,边走边哭,上了年纪的人心生怜悯,有的也跟着落泪。他母亲走得早,父亲另娶了老婆,人们把一切愤恨都记在那个后来的女人身上。其实,那时他父亲的确拿不出一万块钱。他们弟兄几个结婚之后,他父亲是身负外债的。而在那一年,二十五岁的我,已经种植了三个六十米的蔬菜大棚,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忙忙碌碌。我的父亲病了,我找上车把父亲送到医院,住了十几天,我当年的收入全花在了父亲身上。堂兄排行老三,乳名小孩,当村里大娘婶子为他抹去怜悯的泪花的时候,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用自己在黄土地上挥洒汗水换来的钞票为父亲支撑起一片生命的蓝天。我清楚记得,父亲出院回家的时候,一位大叔说的话:咱们农民,手里宽裕了,买肉给父母吃,是孝顺;手里紧巴了,给父母端上一碗玉米粥,也是孝顺。农民,是熬日子!几十年过去了,我送走了多病的父亲,用黄土地上的收获尽心赡养着古稀之年的母亲,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而堂兄的父亲是退休教师,每月几千元退休金,无须儿女物质上的赡养。堂兄今生恐怕也不会懂得“孝顺”的真正含义,农民的儿子,那孝顺就是用血汗的收获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是带有生命温度的真正回报,因为我们的父母没有退休金,我们必须包揽他们生活的全部。而农民的儿子,要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天地,就要挺起腰杆扛起命运赋予的一切。吸吮父母的乳血,回报温热的血汗,不负为人子的责任与担当,不躬身亲为,你懂吗?不管堂兄说什么,我只是点头。
第二个话题是命运。堂兄从不感恩父母的恩赐,不感恩国家对教师子弟的好政策,总以为自己了不起。言谈之间,流露出对农民的不屑。是的,我是农民,我当初也不愿走进村子。我高考的分数不高,但我生在北京的话,北大清华我都可以昂首阔步走进去。但在淄博,我是一名落榜生。我拿着父母给的三块钱,带着一袋粮食在一所高中里复读了一个月,我饱尝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楚,含泪离开校园。我想走进军营,但当了八年兵眼看提干却因某政治人物叛逃事件全军遣散复员回乡务农的父亲却说:你的兵役我早给你服了,这辈子你死了这条心吧。当我求亲告友借上钱出门学艺的时候,找村里的文书出具证明,他笔下的“我村村民”四个字让我仿佛从天上陨落地面,我走出文书的家门泪流满面,我的一切理想都破灭了,我想当记者,我想当作家,我想走向远方!我不想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偏僻的小村。但现实残酷,逼迫我成为一个“村民”,我只能服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剧烈反差,让我一度迷茫,一度彷徨。直到土地不再是一条绳索,我才走出了村子,我才在外面的世界找到了那个久违的自己,我的文章才登上报端,我才在各种征文中获奖,我的生命仿佛又重回青春!亲爱的堂兄,我们不属于一条河流,我的心你不懂!
第三个话题,与村里本族人的关系。堂兄认为,他衣锦还乡,给足了乡下人面子。我内心里感觉,是我们这些农民爷们,给足了他面子。二十多年,谁家盖房,谁家生孩子,谁家老人生病,这些事情连在一起,结成了一张亲情网。而堂兄是游离在这张网之外的。谁家盖房与他无关,谁家孩子什么模样他都不认识,谁家老人生病他也不曾探望过,他真正成了与本村同族们有血亲的局外人。当一张请帖到手的时候,多少人在惊诧于他的造访?我在村里一直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从一个落魄书生,到一个中年汉子。我无须请帖,他们就会上门帮忙,我们之间没有生分,有的是相濡以沫,有的是“远亲不如近邻”的互相帮衬,有的是身陷命运谷底时一双温暖的手,有的是相望于天涯时心底对彼此的深情牵挂。
堂兄喝过几杯水,起身要走,我送他出门坐车回城。城乡之间,很近,也很远。
回身走进门的一瞬间,我想起了一首熟悉的歌:白天不懂夜的黑!那英那粗犷的女声又在我耳畔唱响: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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