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4-11-27 08:10 编辑
黄鼬·狐狸·白媳妇
王光福
惋惜得很。小时听过那么多故事都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拿出一个半个来玩玩并谝谝,竟丝毫打捞不着。清早爬起趁清醒,搜寻搜寻脑海的旮旮旯旯,看还能不能刮起一星半点记忆的泥水盐粒。 有一种游戏,是五六个人一个抱着一个的后腰或拽着衣服连成一串左右摆动,另外一个人站在这一串的排头对面,挓挲着双臂想跑却又跑不掉,时时有被这一串人抓住咬死的危险。我不知这个游戏在别处叫什么名堂,——或者叫“老鹰捉小鸡”吧?——我们管它叫“黄鼬拉鸡”。因为我们那里尽管也有老鹰在天上飞,地上看得到影子,却从未见它落下来捉过小鸡,而黄鼬拉鸡的事却是家家户户都时有发生的。 黄鼬就是黄鼠狼,人们是既怕它又恨它。恨它是因为它偷鸡吃,我见过鸡被它咬得吱吱叫,带着半截“银行”在地上“扑啦”;怕它是因为它神出鬼没行踪飘忽而又偶显灵异,这就得到了“黄鼠狼大仙”和“黑嘴巴老邻舍家”的封号。既是“仙”又是“邻舍”,人们是想躲也躲不开它,所以对它的“怕”多于“恨”,也许怕恨交加里还掺杂着些许的“敬”和“畏”。 俗云“敬鬼神而远之”,可你想“远之”“之”却偏要靠近你。记得有一年,一位叔叔突然就招了“老邻舍家”,口吐白沫、胡骂乱嚼,出尽洋相。烧香磕头百般祈禳均无效,他哥哥于是大怒,舞动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说要砍死他。他瞪着眼说:“我藏在河沟里,你找不到我。”哥哥拿着镰刀,咬着电石灯钻到石板棚起的河沟里,他又大叫:“我在堰窟窿里,你找不到我。”最后是什么结局,我那时不大记事,四五十年又过去,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位叔叔现在六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我在《我的那些爷爷大爷叔叔们》中已经说过了。 那时人们都没见过电灯,夏天趁天光在磨台上吃完后晌饭,就好几家人凑到一家的院墙头上,透过纵横的树枝瞪着昏黄的月亮“拉呱”。各种奇形怪状的“呱”大概听过上百个吧,比如“九头妖精”,比如“屋漏”。内容还有印象的,却只剩一个老狐狸抽烟的故事了。我爷爷说,我家的山后头有一座崖头,崖头上有一个山洞,山洞里住着一个老头,白胡子白眉毛,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老头子博古通今,喜欢抽着大烟袋和老人们拉呱,——我听过的故事里肯定有不少是从他那里传下来的。一来二去,人们不知看出了这老头的什么毛窍,就断定他是狐狸精。于是有大胆的,就把土枪装满火药、沙子,说是大烟袋递给他抽。他接过去把枪管含住猛一吸,那人一扣扳机,“轰”的一声,老头撅了撅胡子,嘴里冒着黑烟传出一声赞叹:“好冲!” 印象最深的是“白媳妇”。出村北头不远,过新桥(还有一座老桥)就到李家林。所谓林,就是林地,也就是墓田,即埋死人的地方。张家埋死人的地方叫张家林,王家埋死人的地方叫王家林,李家埋死人的地方就叫李家林。李家林靠近大路,白天没什么,晚上不管谁从林边走,都冷飕飕地忍不住斜眼往里瞅瞅,看看可有“白媳妇”出来。 所谓“白媳妇”,不是姓白的媳妇,李家林尽管埋着很多媳妇,却似乎没有姓白的。“白媳妇”是从坟里爬出来追踪行人的穿着一身白衣服的漂亮小媳妇。媳妇不管是老死还是少死,埋葬之前都不穿白衣服,那么死了之后再出来,怎么就换了一身白衣服呢?我至今莫名其故。 我有个爷爷叫王德佐(是不是这个“佐”字,我拿不准,因为当时我还不识字,光听大人这么叫,并且读去声),那时才二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用我一位同样一表人才的表哥的话说,就是“躺下像一条白鳞鱼”,——这大概是惺惺相惜之言。因为身体好,就到磁村公社的煤井上去挖煤挣钱换工分分粮食填肚子。一次说是上夜班,第二天早晨却没回来,都说他在井底出事死了。到底是淹死的还是炸死的还是怎么死的,我是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还恍惚记得,就是纷纷传说头天夜里他摸黑赶班时,在李家林外碰上了“白媳妇”。也就是说他“活见鬼”了,必死无疑。 “活见鬼”也未必就死。我没听到德佐爷讲“白媳妇”的故事,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倒给我补上了。他家住滴水泉,滴水泉是我村到磁村的必经之地。那时,我村上头的黑峪、下头的滴水泉都没有初中,孩子们都得到我村的马棚联中来上学。他说,昨天他批作业走晚了,路过李家林就感到头皮麻麻的,忍不住回头一看,就瞧见月光下从李家林走出一个“白媳妇”。腿不打弯,却不是一蹦一蹦,就那样直着腿衣袂飘飘沙沙而行。她虽然走得快,可也并不撵上来吃他的肉或抓他的头发,只是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就这样走走停停,三里路黏扯了大半宿,等走到滴水泉南头的蛤蟆石屋(一处像蛤蟆张嘴蹲卧的悬崖)时,天也快亮了,头遍鸡也叫了,他回头一看,她也不见了。老师没说那是李家哪位少奶奶,只说打那他就准备死;谁知一准备准备了几十年,听说还活得好好的。 若“活见鬼”就一定死的话,那老师这个故事是编出来哄我玩的?这个“白媳妇”,要算我当年听到的最刺激最有魅力的故事了。从那,我过李家林就心心念念若有所思,可到现在也始终没听见过“沙沙”的响声,尽管我也时常回头看看。
2014.08.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