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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1971年,我受山东胜利炼油厂的派遣,到南京炼油厂实习。在上下班的路上,有一位拉着粪车的人和我经常相遇,在他爬坡困难时,我曾几次施以援手,他也从没说过一个字,只是一笑了之。
后来听人说他是个右派分子,也是位大学生,据说他从不跟人说话,自然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只是拉着他的粪车天天走着固定的、重复的路线。我不知道过去他干过什么,可真想知道他十四年的右派生活是怎么走过来的?他那一身臭烘烘的工作服里裹着的那颗心的思想是什么?
周日,我喜欢到距离炼油厂几华里外的栖霞山去游玩。走在稻田里的小路上,用树枝轰着青蛙走,追着小蛇跑,十分惬意。山前就是四大明寺之一的栖霞寺,那时的栖霞寺破烂不堪。大殿里没有神像,住满了民工,只有千佛岭尚存五百余尊石佛还在见证者历史。寺后就是风景秀丽的栖霞山,脚踩着不见土的花草,绕开一颗一颗的松树。蜿蜒着走向山顶,万里长江就在脚下,心胸立刻敞亮开来,兴致突增,我拿出小笔记本,想记录下美丽南京的一角。
“喂,小伙子,过来一下。”是谁在喊?当我回头时,那位拉粪车的右派分子正向我招手。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很干净的中山装,他坐下的石头能容纳三个人。上面放着书包和纸张。我很高兴地向他跑去,不为别的,就冲他是个大学生,就冲他主动向我喊话。至于他是右派,我才不管呢,那个年代各种帽子漫天飞,就连正常人还要分这一派那一派呢。
“师傅,你喊我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希望有人陪我说说话,你能陪我一会吗?”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祈求的表情。我相信他说的话,他的身份使他融不进社会,一万多人的同事里面他是圈外的独立份子,其孤独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我说:“我愿意陪你,你就说吧。”我就坐在了他的身旁。
于是,他向我讲起了整个炼油厂的生产原理,各种油品的化学分子式一个一个的讲给我听。想不到他还这么的健谈,他的话就像黄河决口一样滔滔不绝。就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好像要把他肚子里面的话全部说完才行。我不得不插话截住他的“洪流”:“师傅,别说了。我听不懂啊。”
他收住话头,极不情愿地问我:“你读了几年书?”
“档案里是初中生,实际是小学四年级。”
他脸色深沉,十分惋惜地说:“看看,瞎了一个好小伙子,这样吧,你可会加、减、乘、除法?”得到我的肯定后,他说:“我就按你现在的文化水平教你点炼油厂的常用钢材的计算方式吧。比如说一条圆钢吧,它的直径是五十毫米,它的计算公式就是:半径*半径*3.14*长*7.85=重量。记住,7.85是钢材的比重,这个比重是对水而言的,一立方米的水是一吨,一立方米的钢材是7.85吨,所以钢材的比重就是7.85。……”他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一把夺过我的笔记本,把这些公式都给我写了上去。
我们的谈话长达三个多小时。他的话没有完,我的耳朵也听不够,只是双方的肚子都饿了。他领我到山下甘家巷的小饭店里花了6毛6分钱买了一斤熟猪头肉,再花8两粮票2毛钱买了两大碗米饭,我俩就吃饱了。难为情的是他抢着付的饭钱,还笑着说:“谢谢你能够陪一个拉粪的右派分子吃顿饭。”听后我真想哭,这是我20岁以来吃过的最香最好的美食了。
在南京的日子里,同样的谈话只有三次,同样是偶然相遇、同样是坐在那块石头上。这其中。他还教过我简单的识图制图,同样把例题给我记在了笔记本上。然后我的实习期满了,就返回了山东胜利炼油厂。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我们从没有互通过姓名。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调到山东机械厂工作。到了八十年代末,我单位施行了三次考试晋级。我利用南京那位老师教给我的知识,竟连升三级。可怜我班里的那些同事们,他们除了有高中生就是老机械工,在实践考试中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一到了理论考场上却都败下阵来。我们本来都有复习题纲,里面的计算题都是代数式,而且都是油印的,根本就不清楚。我本不会代数,只能用加、减、乘、除法来计算,故抄写的抄错了,用算数算的我就算对了。
再后来,我用他教给我的知识,再加上平时的学习,领着子女们办起了一个个体机械加工厂。上能交税,下能养十几名待业工人,竟然日收入超过千元。慢慢地我就成了一个小小有钱人,更有许多人说我是位成功的人。此时此刻,我更加想念我的那位老师,他十几个小时的经典教学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成为我改变后半生命运的根本,遗憾的是我无法写信,无法问候、无法报恩。曾经多时我抽着闷烟,把他当做南方的一颗星星守望着,送上心里默默的祝福。
2011年的五月,我要到九江庐山去旅游,第一站就是南京,我怀着十分怀旧的心情重游栖霞山,其感觉却是物非人亦非。从炼油厂至山边满是生命的稻田已变成一栋栋高楼,那个卖6毛6分钱一斤猪头肉的小饭店也无处查证了。往日破烂的栖霞寺早已修的金碧辉煌,殿内高达数米的释迦摩尼金身低垂着眼皮,安然的享受着信男信女们的香火。栖霞山本不算高,却多出了一条通往山顶的公路。沿路而上,山顶上多出了一座望江亭。据说是为了当年乾隆大帝曾在此望江兴叹而修建的。放眼四顾,几里外的南京炼油厂的高建筑上闪现着六个大字“栖霞山炼油厂。”脚下长江似条巨龙滚滚东去,栖霞山紫金山等众山头犹如巨虎的虎头俯视着江面,把个人杰地灵的石头城拱卫的如铜墙铁壁。难怪当年诸葛亮说秩陵(南京)是个虎踞龙盘的地方。
把眼光收回,我终又发现了那块石头,那是我恩师和我共同坐过的地方,心情从极度兴奋中一落千丈,山水依旧,巨石依旧,可我的恩师呢?千丝万缕的思绪涌上心头,偌大的南京城,哪里有您的信息呢?我不由自主地向那块石头走去,想去坐一坐,享受一点四十年前我们曾坐过的余温。可是,一位老者占据了我恩师的位置,他正在无声的玩着平板电脑。站在他的背后,能够看清楚电脑上的字《煤炭十裂化+加氢=甲烷》,读到此题,我不禁大吃一惊,好大的一个题呀!我们国家的天然气虽然还从俄罗斯进口一部分,可南海储藏的大量油气田和可燃冰还没有工业性开发。国内的电厂、钢厂、城市已大量使用天然气,而天然气的主要成分就是甲烷。国内南海等地的油气田还没有大量开发的情况下,这位老者已经研究用煤炭生产甲烷,而中国又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煤炭大国,可见这位老者的思维是多么的超前。
我怀着十二分敬佩的心情转到老者面前,想仔细地看看这位老人。他八十来岁的样子,满头铺雪,两鬓染霜,略瘦的脸上布满沧桑,透过花镜,可以看出他的双目还炯炯有神,嘴角有颗小黑痣,左耳下方有块一角钱大小的烫伤疤。我不由的喜出望外,天哪,是他,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弯下腰,晃着老人的双膝说:“老人家,你看一看能认识我吗?”
老人放下电脑,慢慢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四肢,然后审视了我半天,摇着头说:“是来玩的吧,我不认识你,请坐吧。”
我不能怪他,四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变老了。如果没有他耳下的伤疤,我也会把他当做陌路人。我给他整了整坐垫,扶他做好:“老伯,四十年前,我俩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你教了我好多知识,咱们一谈就是三个多小时……。”这次他没有多说话,我把我怎么利用他教给我的知识如何晋级,又如何干个体户等简要的向他说了一遍。
他却还是摇着头,面无表情的说:“同志,你的确是认错人了,因为在四十年前我还在休眠期,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力,又怎么能教学生呢?”
看着他那木然的样子,我几乎哭出声来,心痛又着急地问:“老伯,你干过炼油厂吗?你知道道014车间吗?你记得有个山东胜炼的实习生吗?”
“我是炼油厂的,你说的014车间是生产苯类产品的。至于你,很对不起,我还是记不起来。”
这样的回答对我来讲未免太残酷了,也太不公平,也凉了几十年来想报恩的心。着急之中我不得不拿出最后一个问题:“老伯,你拉过粪车吗?记不记得有人帮你拉着车爬过坡?”
“哦!”他终于认头了,慢慢地站了起来,仔细的打量着我:“没忘、没忘,我不可能忘的,你就是……”
我扶他坐好,他用发抖的手拉起我的手,亲切的对我说;“四十年来什么事都可以忘,唯独你我不敢忘。那时候我不洗澡,不换工作服不敢回家。即便如此,吃饭时,感觉手指甲缝里还有臭味呢,不用说帮我拉车,根本就没有人敢靠近我。我常对子女们说做人不能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天能够见到你,不是天意又是什么?”说着,他的老眼眶里竟也闪动着泪花。“我马上打电话,让他们接咱俩回家,让全家人都认识认识你。”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意外,老天爷是安排我来报恩的,却成了被报恩的人,而且他是那样的诚恳和热情,直羞得我无地自容,我急忙按住他的手机,老实的告诉他,我的目的地是九江。到栖霞山来是特意安排的旧地重游,两个小时后就要赶火车。他相信了我的话,极不情愿的说:“既然如此,咱们说会话吧。”
如四十年前一样,他的话匣子一但打开就没有我插嘴的份。他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出口原油谈到后来的大量进口原油,从天然气的工业价值谈到地下能源终有用尽之时,又谈到用煤炭生产天然气的可能等等。终于他说到了我:“老天永远眷顾爱学习和有知识的人,你的小成功是必然的,但知识这玩意是无穷的。比如人们对地球还没有研究透,而天外的知识早已扑面而来,可见我们个人所掌握的知识,不过是沧海一粟耳……。”
一辆小轿车从山顶调回头,他那个臭儿子竟无视我的存在,跑过来扶起他老爸就往车边走,还不高兴的大声说:“爸,该吃饭了,我还有事呢!”老人遗憾的频频回头招手,一边不情愿地挪动着双腿。我连忙问:“老伯,您贵姓?”在风声和马达声中,我没有听清楚他是姓宫还是姓丛。我又大声喊:“我姓张---”而车子已关门,飞快地往山下驶去。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跺着脚,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儿骂着:天意安排你来报恩,你却一句报恩的话都没有说,你这个笨家伙。
一句话在耳边回荡着:“我们个人所掌握的知识,不过是沧海一粟耳……。”
只一句话,把我一生的成就感击得纷纷碎碎。
作者:张志成 电话:18353378620 邮编:25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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