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4-11-23 11:46 编辑
父亲默默地注视着为老人送行的人群,目送着同龄人从他的目光里走远,开始唠叨他的归宿,淡定地谈起修寿坟的事来。在他看来,趁活着的时候,看一眼即将入住的地方,是一种寄托,一种尉藉,一个交代。仿佛,只有如此才走得洒脱坦然。 我家的林地选在一个背风的坳里,前面弯曲着一条小溪,汛期的时候才有溪水淌过,其余的季节都是干涸的。村里的先生说,伸手摸着岸,读书万万卷。而这近乎成了奢望,到咱爹这一辈,家族里能完整读过一部书的都没有。林地西面坡上长满艾蒿。艾蒿浓郁的香气里含着淡淡的苦味,这样的芳香比桃花杏花多了些深厚,有点像佛教,很智慧,似乎也有解脱的喜悦,但其底蕴却是苦的。这样的环境恰应了父亲的一生。父亲的下一个驿站,就浸润在这有苦味的香气里了。 父亲找人看了日子,动工的那天是十月十九。大家伙儿在秋风瑟瑟里挥起了镢头。抡起的风里,飘溢着艾蒿的香气。父亲一辈子的底色是一种虚静,在儿女们看来更是一种空旷。除儿女外,一生似乎没有任何追求——他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高度、厚度和宽度,这些抽象的词汇对他没有意义。像大多数山里人一样,他在贫瘠的物质里寻找着精神的自由飞翔方式,这极像庄子的神游天外,有一种精神支撑起生活的大厦。我试图从中寻求父辈们生活的答案。帕斯卡尔于寂静旷野发出哲人浩叹:“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可是我的父辈们却因沉默而从容不迫。这足以使任何伟大的哲学家在他们面前低下高傲并虔诚的头颅。 整整一个白天,我们出了一个很大的圹。第二天,我们将在这个圹里建造父亲新的未来的寓所。按照风俗,修坟期间,除了工匠外,是不能有外人介入的,儿女也不能随便离开,直到工程完成。 这个夜里,我注定要在父亲新的寓所边度过了,守候这父亲不止多少次念叨过的精神家园。趁着夜深人静,仔细梳理一下父亲的每一个生活细节,蓦然发现,随遇而安,是父亲处理生活细节的主要方式。我凝望着西山的松柏、山峦、夕阳、暮霭,聆听它深夜静卧于浩瀚银河的那份安详深邃,体验它在阴云浊雾缠绕时那份洒脱、镇定和超然。 一只蟋蟀,在幽暗沉寂的夜里,弹奏着它千古不变的单弦吉他。我能听得出来,在这深秋的夜里,它的弹奏有些嘶哑。忽然想起,应该有萤火虫的,萤火虫的亮光应该在这幽蓝的夜空中游荡。我还听见不知名的虫子的唧唧夜话,说的大概是生存、焦虑、饥饿、体验、死亡、恐惧等等人类所有的体验可能。山风拂过,松涛从山顶上滚过,日子就在这涛声里翻过了一页。一片山林寂静地守着夜色,偶尔传来一声鸟的啼叫,好象只叫了半声,就把另外半声息咽了回去。我想,鸟的羽里一定深藏着我们一辈子都探究不得的智慧。它俯瞰过河流、村庄、欢乐和忧伤,超越过山冈、湖泊、落寞和死亡,也肯定从大自然的灵魂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灵性,就像父亲在形而下的劳作里,无意中诞生了形而上的哲学思想。一夜的胡思乱想,竟使我明白,父亲总是把目光投入低处的生活,低处的劳作,他把生活看得跟一棵树、一只鸟、一丝风、一缕云那样随意、普通、自然。 秋天的夜里,露气很重。这些凝聚的精华,恰似父亲的一生,干净,透明,简洁,顺其自然,容不得一点杂质。太阳渐渐升起,露珠渐渐消褪。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只小鸟衔着一根枯草从头顶上滑过。一只老鼠拖着一个谷穗儿钻进了墙旮旯里。一截枯树枝喀嚓一声脱离了树干。我相信,这只可人的鸟儿,也在建造它新的居所。我还相信,它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是打算和我做一番交流的。只不过,关于生存的体验,或许我并不如一只鸟儿或者一只老鼠甚至是一截树枝知道得多。这个夜里,对着天空,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我拣起父亲一路上撒下的碎片,仔细打磨,竟然发现,那些琐碎无序陈旧而又不起眼的细节,或许正在逐渐抵达我们灵魂和生活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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